無邊光景（代序）

宋代大學(xué)者朱熹詩云：勝日尋芳泗水濱，無邊光景一時新。等閑識得東風(fēng)面，萬紫千紅總是春。這首題為《春日》的小詩，由于舊時的童蒙讀物《千家詩》的選錄，而成為家弦戶誦、膾炙人口的名作。乍一看，這是一首春游賞景詩：春回大地，萬象更新，東風(fēng)蕩漾，百花盛開，撲面而來的無邊風(fēng)光景物，透著新鮮與活力。作為風(fēng)景詩，融情于景，借景抒情，寫得生動流麗、淺顯明白，端的是一首好詩�？墒牵�當(dāng)筆者仔細揣摩泗水一詞時，不免心生疑問：泗水，也稱泗河，在今山東濟寧境內(nèi)，春秋時屬魯國。史載孔子嘗居洙、泗之間，設(shè)席講學(xué)，教授弟子。朱熹所處的時代，宋室南渡，泗水流域已為金人所管轄，朱熹一生未曾北上，怎能到泗水邊上游春吟賞呢？其實，泗水或洙泗，古人常常用作借代，指孔門或儒學(xué)。朱熹這里所謂勝日尋芳泗水濱云云，實際乃是說，向孔門尋求圣賢之道，或者說讀圣賢之書，真如置身在泗水之濱，晴朗的日子里，東風(fēng)拂面，觸處皆春，萬紫千紅，生意盎然，從眼前到心里，都感覺無邊光景，煥然一新。這樣看來，朱子這首《春日》詩，就不是一首單純的寫景詩了，而是一首深藏理趣的說理詩。只是由于詩作形象鮮明、情景生動，加之描寫自然，讓人讀了只覺春光滿眼，竟不知作者是在借景說理呢。無邊光景一時新，說的是孔門儒家教化、圣賢之書的功效，也不妨說是文化的力量。
文化的力量，從古至今，概無例外地體現(xiàn)在人類的生存和發(fā)展上，凝結(jié)在時代變遷、王朝更迭、社會進步的過程中。在漢語系統(tǒng)中，文化的本義就是以文化之，它表示對人的性情的陶冶、品德的教養(yǎng)，本屬精神領(lǐng)域之范疇，而隨著時空的流變，文化逐漸成為一個內(nèi)涵豐富、外延寬廣的多維概念。文化是人類智慧的結(jié)晶。學(xué)者季羨林先生說過，千百年來，人類保存智慧的手段不出兩端：一是實物，一是書籍。前者為物質(zhì)文化，后者為精神文化。狹義地理解，文化即指后者。文化的力量，或曰文化的功能，很早就為我國古代哲人所深知。孔子說：不學(xué)詩，無以言。又說：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詩在這里可廣義地視作精神層面的文化的一種形態(tài)，一種文學(xué)樣式；也可狹義地單純看成是《詩》或《詩三百》，即后來賦予其尊稱的《詩經(jīng)》�？鬃诱J識到文化的力量，所以他精心整理詩，將其納入教育的重要內(nèi)容。
《詩》如此，《騷》亦然。司馬遷《史記》記載：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離騷者，猶離憂也。司馬遷評論說：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這里的怨，大約就是孔子所說詩的興、觀、群、怨的怨，即是詩能很好地表達作者憤激之情，給人以情感共振的力量。屈原的愛國思想和堅持理想寧死不屈的犧牲精神，凝聚在他的作品里，給后來的人們以很大影響。賈誼謫長沙，投書吊屈原，引屈原為知己；司馬遷受腐刑，忍辱寫《史記》，也深為屈原精神所感動；歷代作家、詩人在遇到民族壓迫或是政治黑暗的時代，常常聯(lián)想到屈賦，并從中汲取力量，用詩歌和其他文學(xué)形式作為斗爭的武器，像南宋的陸游，清代的屈大均、龔自珍、康有為、丘逢甲，直到南社的柳亞子諸人，無不受屈賦之感召，并從中汲取營養(yǎng)。這當(dāng)然也是文化的力量。
李白被稱作謫仙人，謫仙人的詩篇仍然具有現(xiàn)實的力量。他那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蔑視權(quán)貴、向往自由的反抗精神，他那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的高遠志向和堅定信念，他那飛流直下三千尺煙花三月下?lián)P州之類對祖國山川景色深沉的熱愛和由衷的贊嘆，他那且就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白云邊的瀟灑和那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xiāng)的曠達，尤其是那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的自得、自負與自賞，都給后人留下了取之不盡的精神財富。人們愛李白，也從李白浪漫主義的瑰麗詩篇里汲取力量。
被前人譽為詩圣、被今人冠以人民詩人稱號的杜甫，用詩記錄了他的時代，自唐以來，他的作品即被稱為詩史。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nèi)熱，杜甫對人民投入了無限的同情；濟時敢愛死，寂寞壯心驚，杜甫對祖國充滿了無比的熱愛；必若救瘡痍，先應(yīng)去蝥賊，杜甫對各種禍國殃民的惡勢力懷著強烈的憎恨；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杜甫的憂國憂民是和他的忠君思想聯(lián)系在一起的；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杜甫貧窮一生，但他的仁心是十分富有的。作為集大成的詩人，杜甫充分運用了當(dāng)時的一切詩體，充分發(fā)揮了各種詩體的功能，為各種詩體樹立了典范。他用詩寫傳記、游記、自傳、日記、奏議、書札，寫一切他要表達的人情物事。作為現(xiàn)實主義的偉大詩人，杜甫的成就難以盡言。他對后代的影響也不只是在文學(xué)方面，大政治家王安石、民族英雄文天祥、愛國詩人陸游和呼號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的顧炎武等，都無不領(lǐng)受到杜甫詩之教益。杜甫之后，出現(xiàn)了千家注杜的盛況，杜詩沾溉后人的功德也是說不完的。
還有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的韓愈，詩、文、詞俱稱大家，人格、風(fēng)華堪稱至美的蘇軾……上下五千年，縱橫九萬里，我們的前人創(chuàng)造了燦爛的文化，給了我們無窮的文化力量。筆者只是習(xí)文學(xué)，而且只是重點研習(xí)詩的，舉例也只是偏于詩詞歌賦。更不用說，孔子的語出諄諄，孟子的滔滔雄辯，老子的精微簡約，莊子的汪洋恣肆，《世說新語》的玄談清議，還有偉大的《紅樓夢》這封建時代的百科全書的娓娓道來。如果我們把傳統(tǒng)文化的長河比作泗水濱，我們徜徉其中，勝日尋芳，東風(fēng)拂面，萬紫千紅，滿眼皆春，那絢麗的無邊光景，是怎么也游賞不盡、領(lǐng)略不完的。所以陶淵明歸居田園，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所以杜甫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所以顏真卿說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讀書時；所以蘇軾說腹有詩書氣自華，教人舊書不厭百回讀。
于是，筆者想起二十世紀初商務(wù)印書館的老板張元濟先生。這位前清中過進士，點過翰林，入民國后又創(chuàng)建了東方圖書館的著名出版家、教育家，推出了嚴復(fù)翻譯的《天演論》和林紓翻譯的《茶花女》，主持影印了《四部叢刊》，校印了《百衲本二十四史》。他曾經(jīng)說過一句很有名的話：天下第一好事，還是讀書。學(xué)貫中西的現(xiàn)代學(xué)人季羨林先生評論這句話時說：天下而又第一，可見他對讀書重要性的認識。
于是，筆者記起明代于謙的一首詩，題作《觀書》：書卷多情似故人，晨昏憂樂每相親。眼前直下三千字，胸次全無一點塵。活水源頭隨處滿，東風(fēng)花柳逐時新。金鞍玉勒尋芳客，未信吾廬別有春。書卷多情，就像老朋友，無論早晨還是夜晚，憂愁還是快樂，總是親切地和我在一起。真是痛快呀，眼前掃過大塊文章；豁然開朗呀，我的胸中再也沒有一點兒塵埃。朱子《觀書有感》云：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我則把讀書比作春風(fēng)化雨，染得柳枝泛綠，引來百花盛開，所謂東風(fēng)花柳逐時新也。那些寶馬雕鞍的尋芳客們哪里知道，或者竟是不敢相信，真正的春天就在我的書房里，我的讀書處呢。于謙這首《觀書》詩，與開頭所引朱熹的《春日》詩，異曲同工，都是表現(xiàn)讀書、問學(xué)之所得、所樂與所感。
我們生活在偉大的新時代，肩負著民族復(fù)興的偉大歷史使命。習(xí)近平總書記反復(fù)強調(diào)，我們要有文化自信，不能數(shù)典忘祖，要善于從祖國悠久燦爛的傳統(tǒng)文化中去汲取養(yǎng)分，以建設(shè)我們新時代的新文化。讓我們在辛勤勞作之余，常常去朱熹所景仰的泗水濱，也不妨說是在傳統(tǒng)文化的長河邊散步徜徉，莫辜負這滿眼皆春的無邊光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