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大娘憶苦
季大娘干瘦干瘦的,那年月,胖人不多,即使在能吃飽飯的農場,也是如此,如果到周圍公社,胖子就更稀缺,偶爾碰到一個,不是公社實權干部,就是糧庫主任。季大娘夫妻成雙,兒女成群,夫妻合伙養(yǎng)了一堆兒女,有十幾個。自己別說叫名字,有時候連分個頭都分不清。晚上想搞清楚孩子是否都回家了,得在炕檐上數腳丫子,一對,兩對,三對……夠數了,就自己歇下。不夠,就上外面草垛上去找,一般都會拎回來一兩個。季大娘的老公工資不高,跟所有農工一樣,都是一個月32元,加上季大娘自己出個家屬工,兩個人掙的錢,居然能把這一堆孩子養(yǎng)大,這真是個奇跡!
我認識季大娘的時候,她的孩子基本上都成年了,最小的一個,也進中學了,眼看就要掙錢了,所以,季大娘家的日子,過得不錯。那年月,家長又不用給孩子買房,置辦結婚的東西,眼見得,季家小日子越來越紅火。季大娘的老公,每天晚上小酒壺一捏,二兩北大荒下肚,海闊天空地跟人吹牛。只是季大娘干慣了,手腳不閑著,成天還是忙,家屬工也照出,一點兒也沒有居家享福的意思。
季大娘兩口子,原本就屬于那種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的人,擱在人堆里,根本挑不出來,自然也都不善言談。在孩子眾多,拼命巴結才能過日子的歲月里,他們除了拼命干活,別的也顧不上,自然更是寡言少語?墒牵源蚝⒆哟罅,日子過好了,季大娘的老公頓頓有酒喝,事情就起了變化。日子過好了,就有人恭維,一被恭維,自然會被拉著喝一口,酒一上頭,人的話就多,一來二去,季老頭的話越來越多,越來越能說。
一個莊稼漢,一腦袋高粱花子,能說點兒什么?不就是胡吹嗎?那時候,興憶苦思甜,連里動輒開會,還吃憶苦飯,就是用麥麩子做成團子,白吃。老頭也就順著這個茬兒吹,一喝酒,就講自己當年怎么受苦,地主怎么欺負他。一次吹大了,說他年輕的時候,被地主逼著十冬臘月,脫光了衣服,鉆冰窟窿抓魚。明白人一聽就是扯淡,如果真的那樣,魚是抓不到,他命也早沒了,怎么可能生下這么大一堆娃子?
但是,憶苦思甜的活動需要有新的故事,否則一茬一茬搞下去,人都疲了。弄不好,還會有人憶岔了道,說到1960年去。所以,團里的領導,一聽說有人十冬臘月鉆冰窟窿,覺得這是個好題材,值得挖掘,于是指示連里把季老頭送來,在全團憶苦大會上宣講。連里的人只好讓老頭先在連里講,練練嗓子,省得到了團里出婁子。
可是,老頭在連里結結巴巴地一講,老職工們沒有哭,反而都笑了,笑得一塌糊涂。季大娘和兒女們,臉上都有點兒掛不住了。雖說故事荒唐,但領導的指示是不能打折扣的。于是,季老頭還是被送到團部,在大會上開講了。講完,又巡回到各個連隊講。一路講下來,公家白給的酒,老頭灌了不少,灌得越多,講得越順,最后,連他自己都信了;氐竭B里,他滿面紅光,自信滿滿。
原來覺得臉上掛不住的季大娘和兒女們,這回也感到有點兒風光了。特別是季大娘,居然食指大動,想要有所作為。老頭能出風頭,我也能啊。說到做到,一天,季大娘居然找到連指導員,說她也要訴苦,她受的苦那可真是苦大仇深,比老頭的大多了去了。
指導員剛剛因為出了一個季老頭,臉上有光,這回季大娘又有故事,又可以出彩了,便覺得這是大好事兒啊。于是,就請季大娘坐下,還給倒了一杯水,讓她慢慢道來。季大娘話匣子一打開,可了不得。講的那個苦啊,當場就把指導員講得眼淚嘩嘩的。季大娘講得激動,當場就脫掉上衣,露出上身的傷疤,還都是真的。指導員哭是哭了,但心里樂,覺得這會兒又發(fā)現了一個好典型,這下該好好在團里露臉了。高興大勁兒了,最后多了一句嘴,問季大娘:“這么欺負壓迫你的人,到底是誰呢?”季大娘憤憤地說:“還能有誰?就是老季頭和他那殺千刀的娘!”
原來,季老頭家雖說是個貧農,但卻早早給兒子買了個童養(yǎng)媳,季大娘,就是這個童養(yǎng)媳。
指導員心里涼了半截,滿心指望又發(fā)現一個好典型,這回告吹了,怎么可能去訴一個老貧農的苦呢?只好站起身來,勸季大娘別說了,再怎么,都是人民內部矛盾,這事不能說;厝,跟季老頭好好過日子。
季大娘好不容易勾起來的心緒,哪里就這么容易被勸回去呢?回到家,季大娘怎么想,都覺得不是滋味。夜里睡覺,看著老頭那副嘴臉,越看越有氣。以往的舊仇,都涌上心頭。
不久,季老頭在連里大會上宣講他被逼鉆冰窟窿抓魚的故事,正講得來勁兒呢,季大娘走上臺去,指著老頭的鼻子說:“別扯了!哪個逼你鉆冰窟窿抓魚了?那年不是你趁人家沒注意,偷了人家的魚,人家罰你,脫了棉襖圍著冰窟窿轉了一圈嘛!回家你還拿我撒氣,打了我一頓,你看,我胳膊上的這個疤,就是你打的。你該死的娘不僅不攔著,還幫著你打,一家子渾蛋!
季老頭當場傻在那兒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臺下大伙那個笑哇,有人都笑得岔氣兒了。指導員想上去把季大娘拉下來,居然有人故意擋著。
當時怎么收的場,我已經記不得了。反正從那以后,季老頭不再上臺憶苦思甜了,不僅在團里不講了,在連里更不講了。慢慢地,憶苦思甜這檔子事兒,也淡了下來。連里的政治活動,都改成讀兩報一刊了。
都過了好多年了,居然有人懷念季老頭的憶苦,說是挺招人樂的。還有人更過分,建議這活動還應該搞,讓季大娘也出來講講。
指導員聽了,就當沒聽見。
兩個酒友
北大荒農場里的人,不像地方上,有好多親戚宗族的關系。大家都是外面來的,尤其是轉業(yè)兵,五湖四海的人都有。現結親,還來不及。倒是有老鄉(xiāng),有戰(zhàn)友(一個部隊的),總的來說,關系都比較淡。但是,也有一種關系,相對要密切一點,那就是酒友。
寒地的人,多好酒,喝的不是紹酒或者米酒,直接就是高度的白酒。一個人單喝的有,幾個人湊起來喝也常見。那時,不光連隊,就算場部,也沒有個小酒館或者飯鋪什么的,要喝,只能幾個人湊到一起,找一家家里寬敞點兒、老婆好說話一點兒的,弄兩個菜,撮一頓。更多的時候,就是在野外。一瓶白酒,幾個人輪著對嘴吹,就著一塊咸菜,要是能有個咸鴨蛋,那就很奢侈了。
我們連有倆酒友,在一起喝酒的時候最多,倆人都是車老板,每天出車時都要見,嘴里很騷,湊在一起,凈說黃段子,倆人還打嘴仗,但是,就是愛往一起湊,逮著機會就喝。倆人的老婆關系也不錯,但也免不了隔三岔五鬧個小矛盾,這倆酒友,卻沒有這樣的事兒。
倆人喝酒,有酒即可,下酒菜有當然好,沒有也能將就。別說咸菜疙瘩,有回,倆人舔著一根鐵釘也喝了半瓶,還有一回更神,倆人各自舔著自己的大拇手指頭,居然也喝下去一瓶。
按照這樣的喝法,如果都到供銷社買成瓶的酒,他們是喝不起的。好在,當年的北大荒,到處都有各地出的土燒酒,品流不一,價格低廉,但對于好酒的人來說,只要是酒,都可以將就。
這倆人,都是逃荒到我們這兒的盲流,此時已經都是正式職工了,但家屬還是沒有工作,只能做家屬工,干一天,給一天的工錢。有意思的是,他們倆只要喝上了酒,最喜歡說的一件事,就是他們都上過專門學校,都是有學歷的人。按他們的說法,他們上的,都是培養(yǎng)干部的學校,一個是地方干部學校,一個是技術干部學校。一個說:“我上學的時候是高才生,門門課都是五分!”一個說:“我上學時候那才是好學生,教授們都圍著我轉,有一次考了四分,學校都慌了,仔細一查,原來是他們的題出錯了!
至于為什么干部學校的高才生沒有做干部,卻要做盲流,逃到北大荒來了,這事,倆人都不提。喝了多少次,從來沒有說過這個關鍵問題。以至于在旁邊聽得我都好奇了,趁他們中的一個酒醒,問他為什么,人家卻笑而不答。
倆人都有相好的,好像他們的老婆也都知道,但不怎么管。北大荒的習俗,夫妻到了一定的年齡,這種男女之事,就互相不問了。相好的,也不大固定,經常換。但有一點好,相好不問別的,只講感情,或者性技巧,很純。有時候酒喝得實在大了,也會吹自己的相好。反正盡量往多了吹,往好了吹。小地方就那么幾個人,吹著吹著,就會撞車,某個女人,這個說是這個的相好,那個說是那個的相好,激動大勁兒了,還要找本人問問。當然,真要是問了,倆人都會挨一頓好罵。
這樣的好日子,隨著革命的到來結束了。酒不大好弄了,供銷社沒有,土燒也少了。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當然也不能喝酒。那些日子,簡直把眾多酒友嘴里淡出鳥來。他們到了沒人的地方,就發(fā)牢騷。
然而,更加不好受的日子還在后面,清理階級隊伍,原本沒有這倆酒友什么事兒,偏偏趕上我們這個連隊,根本就沒有太多的地富反壞右,所以,一清理,好些原來提不起來的問題,都被提出來了。什么當過國兵的,什么進過一貫道的,什么干過暗門子的……而這倆酒友酒后吹的干部學校問題,也被提溜了出來,成了一個事兒。人家問:“你們?yōu)槭裁礇]有畢業(yè)當干部,卻要做盲流?”
開始,倆人都扛著,就是不說。后來,人家就把他們分開關起來,要他們互相揭發(fā)。說實在的,打倒沒怎么打,但是,單就關起來這一點,就夠嚇人的了。倆人還都算是漢子,什么都沒說?墒羌懿蛔I(yè)的技術誘導。你不說,但你的哥們招了,都把你供出來了。一個人說的只言片語,都轉化成誘使另一個人相信他已經被出賣的證據。扛不了幾天,只好招,自己招了不行,還得把對方的事兒都說出來,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挖到最后,互相之間,連多少年的陳芝麻爛谷子的事都翻出來了。
其中一個問題比較大,他是被干部學校開除的,因為他偷看了人家在廁所里亂搞。另一個問題小點,是那個干部學校在困難時期停辦了。問題大的那個,因為這個問題,再加上點男女關系的事兒,進了牛棚,成了壞分子。問題小的那個,雖然被放了出來,但是“帽子放在群眾手里,想什么時候戴,就什么時候戴”。
又過了幾年,牛棚散了,倆人依舊趕車,日子照樣過。
可是,這喝酒吹牛吹出來的禍端,把這對好酒友徹底毀了。他們沒人怪罪喝酒吹牛,都怪對方,都覺得是對方出賣了自己。不僅倆人,兩家都徹底翻臉,見面都不再打招呼了。
說也奇怪,當初整他們倆的人,有的也在我們連,他們倆卻一個都不恨。其實,他們的罪證,只有小半是對方和自己交代的,多半都是整人的人添油加醋整出來的。整的過程中,酷刑是沒用過,但扇耳光、用腳踹是免不了的?墒牵麄兂鰜碇舐犝f別人挨整的時候都挨了暴打,心里不由得對整他們的人,有了一點兒感激。
雖說一個村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但結起來的疙瘩,真就是不好解。直到我離開連隊去上學,這倆昔日的酒友,依舊是仇敵。不僅倆人結仇,兩家的后代,也互不往來。
什么時候是個頭兒呢?沒有。
小琪的婚事
田小琪是村里最美的姑娘,最美的姑娘出身是地主。北大荒地多人少,只要逃荒來此的人肯出把子力氣,多開點兒地,很容易就變成地主了。但是,有了這頂地主帽子,后代可就虧大了,無論什么時候都抬不起頭。其實,到小琪這輩上,他們的地主,已經是第三代了,可是,地主的孫子也是地主,這是改不了的。
小琪小學畢業(yè),在家里做了兩年家務,就就業(yè)了。一個地主的孫女,好活兒當然輪不上,只能做農工,下地干活,春種秋收。小琪農活干得好,樣樣都行,干活一陣風似的,又快又好,鋤地,一條壟十幾里長,壯小伙也得兩天,小琪一天半準完,村里的莊稼把式暗地里都夸她。小琪身材一級棒,無論多重的農活,都沒有改變她婀娜的身姿。無論她到哪兒,都有一幫傻男人睜大眼睛瞄著。小琪還有一對兒酒窩,有事沒事,她總帶著笑意。出壞刁難的當然也有,但慢慢的,就都變了。就算有壞小子半路截人心存調戲,但前來解圍的人更多。
小琪愛干凈,冬天都要每天擦身,夏天,就找個沒人的河汊子,裸身跳進去。小琪水性好,在她面前,一般的小伙子根本不是個兒。只不過,要是在人前,小琪只能穿著衣服下水,那個時候,沒有人聽說過游泳衣這回事。在小琪的帶動下,村里好些女孩,都到河汊子里洗澡。時間長了,男孩子們也知道了,但是,只能遠遠地看著,一片細聲細氣的喧嚷聲里,添一點兒幻覺,想象那一片影影綽綽,白花花的影子。只有一次,小琪自己裸泳,被兩個壞小子給逮住了,她泡在水里不敢出來,幸好被小貓姑娘解了圍。
小琪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了。按常理,小琪不愁這個,但在那個時代,出身成了一個巨大的攔路虎。村里的男孩子,個個都樂意娶小琪,但是,真像樣的,男孩子的父母多半不肯。而父母也肯的,小琪根本看不上。就這樣,小琪的婚事眼睜睜地被擱下來了。
就在這個時候,村里來了一個隨父母下放的小伙子。小伙子歲數不小了,高中畢業(yè),原本該考大學的時候,“文革”了,高考被中止,他只好回農場務農。他父母也被打倒,戴著帽子,下放到我們這個村勞動改造。順便,小伙子就成了人們眼里的反革命狗崽子。外地人,理所當然挨欺負。
不過,小伙子一表人才,不僅書讀的多,而且打球、玩單雙杠、拉二胡、吹笛子,樣樣都行,連知青帶來的薩克斯,他也吹得像模像樣。指導員和知青的副指導員,隔三岔五,就繃緊階級斗爭這根弦,開批斗會,把小伙子爹娘拉到臺上不說,還讓小伙子也陪斗。但是,小伙子卻在村里的姑娘媳婦中間,一天天地得人緣。家里包個餃子,烤個玉米什么的,她們偷偷帶幾個出來,趁沒人的時候,悄悄塞給他。
我們村里,有兩大美食,一是老黃的殺豬菜。老黃其實不姓黃,到底姓什么,人們早都忘了。他養(yǎng)的一條大狗叫阿黃,所以,人們就管他叫老黃,叫來叫去,他自己也認賬了。老黃的一手絕活兒,就是做殺豬菜,只要團里下來人,連長指導員布置人殺豬,下面的事兒,就是老黃的了。另一道美食,就是小琪的手搟打鹵面。搟面條好多姑娘媳婦都會,但跟小琪的比,就稱不上面了。小琪的面,又細又長又筋道;鹵子也好,材料都擺在那兒,你看不出她怎么做出來的。團里來人,老黃好指使,小琪可不好指揮。按道理應該讓小琪去食堂做飯,但在階級斗爭為綱的年代,這事是絕對不行的,因為有人擔心這個地主的孫女會下毒。這樣一來,即使團里來人,想要讓小琪做頓打鹵面,也不那么好說了,只有極個別的情況下,小琪才會屈尊做一回。
村里的人,特別是男孩子們,特別想吃小琪的打鹵面。他們對打鹵面的思念之情,遠遠超過了老黃的殺豬菜。有人甚至說,這輩子能到小琪家吃一回小琪做的打鹵面,死都值了。
但是,小琪請那位小伙子來家吃了。雖然,那只是夜里發(fā)生的事兒,但村里的事兒,事事都瞞不了人。此事一經傳開,徹底轟動。不用說,倆人談上了。好些人對小伙子那個恨吶,沒法說。
小琪有了心上人,河里的水鴨子都繞著她飛,每日里下工,一路分花度柳,意氣飛揚。嘴里哼著歌,小琪不會唱《花兒為什么這樣紅》,只會唱《社會主義好》。她幾乎見天地把小伙子接到家里,給他做打鹵面。小琪看上了那個小伙,她家中的父母,一對老實巴交的莊稼人倒沒什么意見。但是小琪家是當地的土著,親戚眾多。眾多的親戚,在得知這個消息之后,竟然都來了,輪番勸說小琪打住。一撥不行,來兩撥。大家的理由很簡單,他們家出身不好,再找一個戴帽家庭的,以后祖祖輩輩都翻不了身了。小琪要想嫁人,只有一條路,那就是找個出身好,有靠山的,今后弟弟妹妹都有希望。這個道理,也把小琪的父母說服了。大家一起苦勸,說到動情處,大家一起痛哭。村里的輿論,自然也傾向于不讓他們倆好,不僅男孩子們,姑娘兒們也是這個意見。
就這樣,剛好了不久的倆人,散了。沒過多久,小琪嫁給了團里修配廠的一個瞎了一只眼的人。這個人,根正苗紅,三代貧農;兄弟當兵回來,在團里宣傳隊做指導員,前程遠大。獨眼娶了這樣如花似玉的媳婦,滿心歡喜,一只假眼都滿是笑意。小琪的倆酒窩兒卻消失了,從此不會笑了,即使在大喜的日子,也一點兒笑模樣都沒有。
那個小伙子,生了一場大病,頭發(fā)都快掉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