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幽微的與那必遠揚的(自序)
文/阮慶岳
我對聲音的幼時記憶,經(jīng)常與我對疾病的記憶連在一起。
□鮮明的印象是病著的日子,一人獨躺偌大榻榻米床上,聽晨起一切喧喧囂囂。兄姐們吵鬧著預備上學去,父親也穿衣打領(lǐng)帶要上班,早食的小菜販子在樓下?lián)u著叮叮的鈴,母親喀噠喀噠奔下樓梯,一屋子吆喝吃穿聲交錯不絕。
終于一一離去,寂靜下來。
然后,母親會再入房來探看我,告訴我她要出去買菜了:“一會兒馬上就回來!庇终f:“不要急,要乖乖躺著,我會買紅豆米糕給你吃,可是,絕□□對不可以跟他們說喔!”我知道她所說的“他們”,就是一樣欲想著紅豆米糕的兄姐們。是的,母親,我當然不會說的,我無意炫耀,也根本不會急,我不是那種人,我是到長大后,才顯出急切模樣的。
母親出門之后,洗衣婦人悄悄在廊外磨石子洗臺上,手洗起我們的衣服,水聲嘩啦啦。婦人有時低低哼著客家歌,有時晴日般大聲與某婦人隔墻開心聊天,完全不知覺我的存在。那時,只有客家話語和無名歌曲,輕微地飄搖在空氣中。
那是我與寂靜以及因之而生的聲音,安然獨處的時光。這樣的一切是那么美好,讓我甚至恍惚覺得,病者本是□幸福的人了。
生病的記憶與聲音特別相聯(lián)系。上小學時染了重病,被從南方的小鎮(zhèn),送到鄰近的城市,入住診所醫(yī)師的家。他們讓我獨睡二樓的榻榻米房間,整日皆我一人,父母在周末來看我。那時我太虛弱,連起身窗臺的氣力都無,就以耳朵捕捉不斷穿梭來去的街景,譬如上下學時歡樂的兒童、賣吃食的小販、偶然相互爭執(zhí)對語的路人,以聲音涂抹想象。
在美國念書時,也大病一場。那時省錢沒有買醫(yī)療保險,就回宿處鎖門關(guān)窗,禁食躺臥,自我修護,只留幾燈一座,喝水讀些書,安靜聽著世界流轉(zhuǎn)過去。一切既近也遠,不能喜也不能悲。約三日后,再起身,病好了一半。
這樣與聲音的關(guān)系,伴隨我顛顛仆仆的健康狀態(tài),大約到了三十歲才作了改變。也就是說三十歲之后,雖然我的身子看來依舊不強健,卻也奇怪,竟然不常生病了(母親心懷感激地說那是菩薩對她私下的承諾)。但我一直沒有忘記那恍如單弦反復的聲音,既幽微溫柔繞身又是無情瞬間遠揚。
倥倥傯傯,唯有病者才得聆聽。
因之特別懷念,并思索著: 難道是因為離了病者的狀態(tài),也同時失去聆聽世界的幽微位置了嗎?難道強者不能見,也不能聞嗎?如今我有時也不免回顧納悶著: 或其實是我的身體根本就明白,那樣因病而得眷顧的時光已逝,所以不得不健康起來嗎?而且,雖知成為蒙人眷愛的強者,是沒有聆聽的權(quán)力,依然只能任其遠去嗎?
所以,久久沒有再聽得那聲音了。以為與自己的生涯茁長有關(guān),或是與后來大半生命所度過的臺北以及他城歷練有關(guān),所聽見的聲音越是匆匆短促,可聽見的事務(wù)也越發(fā)局限尖銳,如強鼓砰砰耳畔,無法略去。當時,并不能自知這樣的聲音,究竟是好是壞,只害怕聽不到所有他者都聽聞的聲音,如逐波翻涌的浪,一刻不能自松弛。
中年時,一次交換藝術(shù)家到洪都拉斯去,在偏遠窮困某山村居住兩月余,因語言關(guān)系無人得說話,竟像啞者般地度著日子。如今回想,許多聲音影像流轉(zhuǎn)如燈,反而難忘;氐脚_北,毅然結(jié)束已十年的建筑師事務(wù)所,像決定閉上那滔滔不能自絕的嘴巴,希望重啟閉塞已久耳朵的聆聽能力。
這樣一晃,也已十多年,這段時間,我一直穴隱般地住在臺北山邊的東湖。先是,開始聽到隔街山丘眾鳥啁啁啾啾,欣喜讓我悠悠醒來,躺臥床上聽那些高低長短的啼音,仿佛各自的喧囂里,又隱著什么神秘訊息的既和諧又完整。多么神奇!究竟是什么力量,能讓各異的鳥全然鳴唱,又相互共鳴融為一體?
日后,我逐漸發(fā)覺這種眾音齊鳴、和諧又同調(diào)的現(xiàn)象,其實在□□日的生活里,并不少見。譬如此刻,我凝望窗外,陽光意外明亮飽滿,風悠悠吹拂,陣陣喧嘩擾動滿布我陽臺的長春藤葉片,稀里嘩啦;百葉窗的桿子一搖一晃輕擊著窗框,發(fā)出細微咚咚咚的聲響,遠后方陽臺浴缸旁的風鈴,悠悠揚揚同聲回應;眼前有幾棵大王椰子,隨風婆娑韻律擺動,緩慢低沉發(fā)出沙沙沙的聲音,飽滿的陽光低音吟哦,無聲卻有力。然后,急急飛過的鳥,鳴叫穿劃過這一切,奔向那未明的遠方。
鳥也會停落下來,完全沒有注意我存在,幾只遠立在閣樓屋頂,優(yōu)雅修整自己的羽毛,自在怡然抬頭四望,朝天際鳴叫幾下,振起翅膀又飛去。這些鳥我都不能識得,有的華麗,有的樸素,有的碩大,有的小巧,來來去去,穿梭不停。我不覺得我必須知道它們是什么鳥,因為它們恐怕也不會在乎我的名稱為何。
夜里的聲音也很神奇。當一切都暗去時,聲音的精靈便活起來了。因為聲音本是不愛被看見,聲音并不依賴視覺而存在。我常睜著無用的眼睛,躺在我半層閣樓的床上,自在馳飛作冥想,敏感的耳朵不時接收到細微聲響,與我的思緒相應合。有時我難分辨,是這些神秘隱身的細微聲響,召喚、□□我內(nèi)在的思維走向嗎?或者,其實根本是思維,在我生命的現(xiàn)實路徑里,不斷為我敲擊出各樣樂音來的呢?
□難忘夜里的聲音,是九二一大地震那夜。醒來意識到這事實時,我先撥了電話給那時獨居的母親,她住在城市的另一端。母親說:“我也正要給你打電話呢!”然后絮絮叨念著注意的事情,譬如燭火的安全,食物有無短缺,用水一定要儲存……那時候,我同時聽見街路上,人聲嘩嘩的喧擾,有人攜全家馳車遠去,發(fā)出尖銳急切的聲響;有人成群移到巷口的公園,顯得不安也焦躁。然而,那時刻天地卻沉寂,無聲也未明。
我也喜歡輕軌的聲音。有一次,我坐在一個咖啡店,看見與我等高的車廂,眼前悠悠跑過,發(fā)出微微韻律般的震動。那是一種介于聲響與震動間的波長,像是在母親懷里晃動入睡的節(jié)奏,也像是情人相擁黏膩的波濤韻律,讓我悠悠神往。是城市的聲音,人的真實生活所發(fā)出來的聲音,像是遠處的夜市喧囂余音,某家夜里突然啼號的孩子,周日下午傳來誰家快樂的卡拉OK,既真實又遙遠,溫暖也清凜!
于我,聲音在記憶及我內(nèi)在心靈間,有著神秘難明的聯(lián)結(jié)。比諸影像,聲音似乎更能讓我泫然淚下。我想,應該是因為聲音可以穿越一些壁壘,得以入到被閉鎖的神秘某處所,揭出一些我所無法抗拒與自掩的訊息吧!
我其實相信城市的聲音都是美好的,像樹林里的一切聲音本都是有機也必要的。有些尚且不能被接受的城市聲音,我寧愿認為是或者還沒找到自己融入的方式,也或者是,我們還沒空出這些聲音可以進入的位置。
聲音本是純?nèi)坏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