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整個早上。我和德巴躲在被子里，像蠶蛹一樣將自己與外面被雨水沖刷的世界隔絕開來，直到接近午飯時間才決定爬起來。
到了下午，雨才算真正停下來，城市驟然間變得涼爽起來。 
“今天的天氣簡直完美”，德巴說道，“我們得充分利用它”。 
德巴前一陣子在讀阿爾卡·薩拉吉的一本關(guān)于馬瓦里人的小說，其中有不少描寫馬瓦里人是如何在幾個世紀(jì)前從干燥多塵的拉賈斯坦邦遷移至加爾各答進行商貿(mào)活動。在舊時，在恒河水依舊豐沛的歲月，每日加爾各答的街道都會被恒河的圣水洗刷。初到加爾各答的馬瓦里人看到此番場景，便認(rèn)為加爾各答完全是一座被神庇佑的城市。 
“我想去看看恒河。”德巴對我說。
我們就這樣出門了，跳上一輛又一輛的汽車，向著巴格巴扎爾方向進發(fā)，去看恒河。當(dāng)天下午仍然有一些在河中沐浴的人們，河邊有零星的情侶成雙成對坐在一起，一些經(jīng)過的路人則會盯著 這些情侶邊走邊看——這便是恒河沿岸常年可見的悠閑景致。而恒河里的水則幾十年如一日，呈現(xiàn)著如奶茶般的色彩。 
在經(jīng)過奇普爾路的時候，沖著我和德巴迎面駛來一輛電車，看樣子是從巴格巴扎爾的車庫中剛剛開出來的電車，里面除了司機和售票員空無一人。售票員懶洋洋地靠在車廂內(nèi)的女士專座上，隨著車子的行進而前后搖晃，此時整個加爾各答都沉浸在酣暢的午睡時間中。我和德巴跳上了這輛電車。一路晃晃悠悠地隨著電車一路經(jīng)過了庫莫爾圖利那些未完成的神仙泥塑，索瓦巴扎爾附近賣銅鍋的小販，之后是格蘭哈塔附近賣紙箱的商販和銀飾店，再然后便是維韋卡南達(dá)路，從那條路向前走便可以抵達(dá)外婆家了。午后的陽光照在從恒河出發(fā)到奇普爾路之間的每一條巷弄，沐浴在陽光下的街道仿佛被鍍了金一樣耀眼。從電車上看，整座城市 宛如一條移動的膠卷，眼前的每一幀畫面都飽藏著各色人等生活 的不同樣貌。接著我們又穿過了穆克塔拉姆巴布和大理石宮殿，剛才的一幕幕街景在我們的腦海中迅速堆疊起來，再然后我們便進入了巴拉巴扎爾街區(qū)。 
電車最終停在了拉爾巴扎爾警察局總部。我和德巴下了車，向濱海藝術(shù)中心的方向走去。薩米托在那附近的《每日電訊報》辦公室上班，他的工作是為報紙繪制一些插畫，而在他的辦公室附近，有著濱海藝術(shù)中心那一帶最好的茶館。坐在店門口差不多有一人高的銅質(zhì)鍋爐前的男人負(fù)責(zé)為客人們倒茶，由于眼前的鍋 爐太過巨大，每次看見他，我便會想起那些拿著巨型裝備并不停 揮舞的大力士。 
我發(fā)了一條短信給薩米托，不一會兒他便出來加入我們一起喝茶了。 
“兄弟，來三杯茶水，要特別調(diào)制的那種�！� 
“說到吃啊，還是這些老街區(qū)最地道，每次回到舊時的街坊，我必定是要吃附近的小吃的”，薩米托說道，“哦對了，比如說這 附近就有一家賣炸面團的人家，味道好極了”。 
不等薩米托多說，德巴便循著薩米托指的方向去他說的那戶人家買來了一整袋冒著熱氣的軟糯的炸面團。 
德巴一邊咀嚼著嘴里的美味，一邊說著自己的家鄉(xiāng)德里在這方面是如何遜色于加爾各答，她說在德里你可吃不到這么香甜彈牙的炸面團。不一會兒，原本掛在恒河河面上的太陽便徹底跳進 了河水中。夜幕落下，那些賣壯陽藥的推銷員便會出沒在喬令希 廣場附近下班的人潮當(dāng)中，企圖將他們的產(chǎn)品推銷出去。這時候 我便試圖越過薩米托的頭頂，向天堂電影院的頂棚方向望去，附近的一排中國鞋店前總是人潮涌動，我試圖從中辨認(rèn)出我的朋友們的面孔。在電影院的頂棚下，蘇庫達(dá)不一會兒就會出現(xiàn)，在下班回家的路上，他總是會在途經(jīng)路邊的鸚鵡時吹響口哨，而再過一會兒我的同事邁克也會出現(xiàn)。 
我和德巴穿過中央大街擁擠的車流和人潮，來到了《政治家報》報社大樓前。 
“你舊時的家�！钡掳蛯χ鴪笊绱髽钦f道。 
“是啊�！蔽覒�(yīng)道。我透過大樓前的旋轉(zhuǎn)門望眼欲穿，樓內(nèi)一片漆黑的光景，一瞬間想起十九歲的自己第一次從那扇門走進報社的場景。也是從那以后，我便開始了輾轉(zhuǎn)往復(fù)于兩地的人生。 
我忽然意識到，在成年后我本可以過著另一種樣貌的生活: 在美國的某個城市找一份工作，在附近的郊外買一棟房子。閑來練練瑜伽，并且樂于發(fā)表對諸如素食主義這樣的生活方式的看法。哦對了，每個夏天還要攝取一定量的有機南瓜。這樣的生活便意味著我是全然浸潤在英語環(huán)境之中的，至于孟加拉語，它只會出 現(xiàn)在我和家庭成員的交流中。就好像我穿舊了的高中校服一樣，久而久之，我的孟加拉口音會褪色，甚至干脆分崩離析。若是遵循那樣的生活軌跡，大約每隔四年我會回印度一次，要么是參加家人的婚禮，要么是葬禮。隨著每一次這樣的回鄉(xiāng)探親，我只會發(fā)現(xiàn)自己對眼前的城市越發(fā)生疏。我說過我腦中的印度始終停留 在 1990年8月15日的夏天，而若是按照這樣的軌跡生活，那么每次重新面對它，我的記憶之城的樣貌只會變得更加單薄。它會逐漸脫離我童年記憶中純凈的鏡像，變得令人生畏，變得讓我再也無法辨認(rèn)。然后，我便只能退回到大陸另一頭的世界，陷入那兒的市區(qū)和語言中去，和這里的世界再無交集。 
當(dāng)你一旦置身于一個新的環(huán)境中，這便等同于你被扔進了另一種文化的深淵，在適應(yīng)的過程中，你只能孤軍奮戰(zhàn)。你所擁有的只剩下你自己，你要適應(yīng)一個人去愛，去恨，一個人采買或是販?zhǔn)郏�和其他人一樣，你要適應(yīng)彳亍獨行。眼前并沒有現(xiàn)成的新社會或是集體生活，能令你毫不費力便可融入，并且?guī)椭�替換掉你曾經(jīng)選擇離開的社會的有關(guān)記憶。因此，你所能做的便只有依賴你的配偶，你的后代，或者是你的寵物，就好像浮標(biāo)一般，借由他們來在孤獨的海洋中，在陌生人涌動的激流中，獲得一線生機。 
事實上，我們需要想一想，究竟什么樣的生活才能稱得上是好的生活?在兩千年前，亞里士多德曾經(jīng)問過同樣的問題。我們?nèi)祟惍?dāng)然并非是生來便要生活在室內(nèi)的。我們必須走出門外，傾聽來自街頭的交響樂，感受腳下石板路的觸感。房間外的生活會將我們引領(lǐng)至更為寬廣的命運中去，這遠(yuǎn)比我們將自己閉鎖在自 身孤獨的靈魂中低聲囈語要有意義得多。正如亞里士多德所說的那樣，所謂的好生活，便意味著你必須在有公眾和陌生人存在的場合建立起一個世界來。 
站在被暮色籠罩的喬令希廣場上，一瞬間我忽而為自己所創(chuàng)造的生活感到滿足。在回歸加爾各答后，我學(xué)會了接受眼前實在發(fā) 生和存在的所有，并敞開心扉接受一切能夠使得自我煥然一新的機會。如果說遷移注定會使自我在一瞬間迷失或是喪失，那么婚姻對我來說，便是使我能夠重新補足那些喪失部分的機會。和另一個人 的結(jié)合的確可以讓你意識到你并不是孤軍奮戰(zhàn)，你再不會是一個人，并且你的自我只有因著另一個人的存在才得以完整，盡管要意 識到這一切的過程或許會有些漫長，也可能伴隨著痛苦。 
我們一路從喬令希廣場向前走，其間我們經(jīng)過了一家夜市的牛肉卷小攤，一家老板是伊斯蘭人的炸咖喱餃小攤，還有一些我曾經(jīng)光顧過無數(shù)次的販賣紅咖喱羊排湯的小店，我一一將這些我 熟悉的地方指給德巴看。 
“所以說這才是真正屬于你的天地�！钡掳驼f道。 
“我們之前從沒一起來過這兒嗎?”我問道。的確，在回到加爾各答的這些日子，我們兩個從未一起在這座城市的心臟地帶穿行游蕩。 
“你說起過的小布里斯托酒吧在哪兒?”德巴又問道。 
趁著一列電車駛?cè)霝I海藝術(shù)中心而下一列還未來到的間隙，我和德巴穿過了列寧薩拉尼街區(qū)。接著我便把她帶進一條沿街的小巷里，巷子里正在施工，一半的道路都被刨了開來。我們沿著巷子中窄窄的臨時通道向前一直走，在經(jīng)過了幾家服裝店后，我向德巴指了指小布里斯托的位置，那是我和朋友們過去經(jīng)常去的 酒吧，即便到今天，這間酒吧仍然只接待男賓。 
“要是我真的進去了他們會怎么樣?” 
“德巴!往前走!”我不理會德巴的問題，帶著她一路來到了地鐵巷，“從這條巷子一路向下就是旁遮普賓館，以前每到中午我經(jīng)常會在那兒和邁克還有杰碧吃魚肉咖喱配米飯。那邊的那家叫阿納利卡的餐廳是我和伊姆蘭上完晚班后回去光顧的。再往前走，穿過那兒，有家賣炸面球的攤子，每當(dāng)報社有什么好消息的時候，我們就會買他們家的炸面球來慶祝。當(dāng)然我們自己不會去，通常是報社的幫工們幫我們買回來。那兒的炸面球簡直是美味。再往前走就是尼贊姆的餐館了，那里的燉羊肉卷，你知道的，德巴，說起那兒的羊肉卷，再多溢美之詞都不過分吧”。 
那一瞬間，回憶如潮水般向我涌來，它們太過洶涌以至于我一時間難以消化。但是我欣然接受著回憶的侵襲，在我對德巴一點點講述著我曾經(jīng)的生活的時候，我因此感到快樂和真實。似乎憑著這記憶，我就能夠穿越到無數(shù)扇大門前，而這些大門連接著加爾各答數(shù)不盡的角落和寶藏，它們引領(lǐng)著我走過大街，穿過小巷，把我?guī)�入另一種生活中去。 
我和德巴就這么徘徊在濱海藝術(shù)中心周遭這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車輛中。事實上，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徘徊，任由著如向心力一般強烈的潛意識拉扯著我，不斷造訪屬于我的回憶和過去。在當(dāng)下，我頭一次感受到了一股強烈的離心力推著我向遠(yuǎn)方走去， 這力量大到似乎要將我甩出原本屬于我的世界，并把我推向未知的新世界中去。我似乎正要開始一段新的旅程。我現(xiàn)在才意識到。一切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