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甌風》是關(guān)于溫州的人文叢書,書名沿用民國時期由劉紹寬、夏承燾等人編輯出版的文化讀物。一年兩本,秉承可讀可靠、新史料新史觀、地方角度全國視野的編輯理念。這本為第十七集,分專題、記憶、筆記、檔案等幾個欄目。
籀園百年
二〇一九年,溫州市圖書館迎來百年華誕。我們謹刊出一組紀念文章,以表感恩之心、慶賀之情。
一百年來,溫圖不僅在地方文獻收集整理方面居功至偉,而且為文化惠民作出了應(yīng)有貢獻。
百年籀園,是這座城市的文脈所在,是這座城市的精神家園。
百年籀園,是這座城市的智慧之燈,是這座城市的文化地標。
從另一個層面而言,我更贊同德寶兄文章所論,溫圖的創(chuàng)辦表明了地方意識的興起,實為用現(xiàn)代方式構(gòu)想永嘉文脈。在省內(nèi),僅紹興圖書館創(chuàng)辦時間比溫圖要早,這或可佐證溫州在開放進程中的文化先行。
一座城市常見有幾個百年商號,但難得有一個文化老字號。如何接續(xù)這一股文脈,亮起這一盞明燈,呵護,善待,更要有擔當和作為,讀者、主政者各負其責。
方韶毅,一九七〇年代生人。資深媒體人、愛書人,F(xiàn)任《溫州人》雜志副總編。近年來致力于研究民國人物及地方文化,著有《民國文化隱者錄》,編有《伍叔儻集》《吳鷺山集》《曼髯三論》《過來人言》等,策劃主編《甌風》已十六集,在讀書界略有影響。
專題
永嘉文脈的建構(gòu)者 潘德寶 01
籀緣 陳光熙 09
館緣?人緣 金柏東 18
那些年的那些人和那些書
——中華書局版溫圖日記出版瑣憶 張玉亮 25
樂為他人做嫁衣 馬斗全 31
感恩溫圖 邵余安34
記憶
新聞記者工作十二年 陳則之 40
蘇步青先生為平陽中學題寫校名(外一篇) 陳旭光 82
奇人高人俞龍孫 劉文起 93
乘鶴歸飛真淡宕 健言猶在最書生
——懷念張乘健先生 陳 意 107
憶沙老話劍丹 徐宗帥 116
我家舊事 黃令嬿 124
我的如詩時光 陳 緯 128
人物
曠懷淡定的不倦智者 陸 堅 140
夏承燾與上海古籍出版社 高克勤 163
想起次愷 方韶毅 183
筆記
《黃體芳集》增訂余瀋 德 寶 201
序跋 民國不幸雁蕩幸
——序《民國雁蕩山游記》 傅國涌 209
檔案 一九一一年《溫州事情上海領(lǐng)事報告》 孫 孺 216
編后
籀園百年
附:眾籌名單
民國不幸雁蕩幸
——序《民國雁蕩山游記》
傅國涌
故鄉(xiāng)雁蕩山傲然屹立在帝國的漫漫長夜中,有記憶痕跡的也至少在一千年,甚至一千五百年以上,自我少年時代起,我就不斷地讀到雁蕩到底是晉代發(fā)現(xiàn)、唐代發(fā)現(xiàn)還是宋代發(fā)現(xiàn)的討論文章,而與我挨得最近的并不是帝國雁蕩,而是民國雁蕩,雖然我生時,民國在大陸謝幕已有十八年,但民國的氣息仍充滿了整座山,民國短暫的數(shù)十年間,雁蕩才真正廣為人知,不僅因為晚清時就進了小學國文教科書,更是因為解甲歸來的蔣叔南,近二十年致力于雁蕩的建設(shè),大量的文人名流、顯貴名將入山游覽,雁蕩開始為世人矚目,學生的足跡也多有抵達,我家所在的謝公嶺腳、東石梁洞、迎客僧那時也是人們必到之處。出現(xiàn)在許多作家、畫家的筆下。自清康熙年間,我的祖先從福建長汀移居此地,二百多年過去了。故鄉(xiāng)依然貧瘠而荒涼,唯有青山秀水、石頭綠樹,年復(fù)一年滋養(yǎng)著一代代山民。我是石頭之子、雁蕩山之子,我與民國的對話,其實早在少年時就已開啟,只是當時沒有自覺的意識而已。
卓永君是一九八一年生人,比我年輕多,我們同在一山卻方言不通,他是芙蓉嶺底人,對雁蕩山有著深厚情感,篳路藍縷,用力多年,收集了大量民國時期的雁蕩山游記,搜羅之廣,在我有限的視野中,似乎尚無人可及。他囑我寫幾句話,我想到的即是雁蕩山之子與民國的對話。我生于雁蕩山,長于雁蕩山,又在民國史中浸了二十多年,民國和雁蕩幾乎都與我的生命融為一體。雖然如此,我讀民國時代那么多游山客寫下的游記,依然心存感念,如果不是他們的蒞臨,將山外大世界的氣息帶進來,也將雁蕩山水之間的呼吸帶回去,或化為筆下的文字,山中的小世界將是何等寂寞,仿佛一年年寂寞地開了又謝、謝了又開的躑躅花,或是秋天里會開放的桃花,那些花為元代文學家、與我鄰村的李孝光見過,也被明代大臣章綸見過,寫下了《牡丹亭》的湯顯祖見過,或許徐霞客他們也見過。
令我感到親切的是,我筆下的人物張元濟、高夢旦、蔣維喬這些商務(wù)印書館的出版人,都曾來過我的故鄉(xiāng),蔡元培、李書華,先后兩任北大校長來過,晚清民國史上不可忽略的人物阮元、傅增湘、康有為、林紓、屈映光、吳稚暉、莫德惠、孫科、邵元沖……陳誠、顧祝同、羅卓英等將軍,還有植物學家胡先骕、教育家黃炎培、作家郁達夫、《大公報》記者蕭乾、畫家黃賓虹、張大千、潘天壽他們都來過。我小時候盤桓在山中,常常在石頭上摸到他們刻下的字,或大或小,仿佛歲月都磨損不了他們的字跡。
一九二四年,康有為經(jīng)過我出生的山村,為東石梁洞留下了“天然第一”四個字,與他同行的屈映光寫了“石虹洞”三個隸書大字,就刻在洞口,是我自幼就熟悉的。以翻譯西方小說名噪一時的林紓林琴南,為東石梁洞留下了一幅美好的青綠山水畫。我為此還專門去買了一巨冊大開本的《林紓書畫集》,可是并沒有這一幅,只有靈峰的北斗洞。
絲絲縷縷,所有的一切都慢慢連在了一起,我生于斯的小世界、石頭世界是與外面無比遼闊的大世界連在一起的,我活在一九六七年以后的時空中,我也活在未曾親歷過的民國,甚至更遙遠的農(nóng)耕帝國時代,一如沈括來時、徐霞客來時,或者李孝光、章綸在世的時空也是我所擁有的。愛默生說歷史,有一神來之筆,心靈為“一”,同為人類,我與古人、近人心意相通。當我讀他們的文字、觸摸他們的石刻,時間從來不是障礙。我讀林紓、黃炎培、蕭乾、陳適等人的文字,他們筆下的迎客僧、石梁洞、二靈一龍都與我童年、少年的軌跡幾乎重合。他們走過的石子路,登過的謝公嶺、馬鞍嶺,他們撫摸過的石頭,注視過的奇峰秀水,對于我都是生命中與生俱來的。
他們是游山客,而我是山中所生,山中長大,山中的日月星辰、風云雨霧都與我同在。郁達夫筆下天柱峰頭的月亮,豈不是我千百次浸在其中的山中月亮,一次次照亮過我夜行路的月亮。日兵犯境時,一代詞學家夏承燾先生和他的學生陳適曾在山中長住,體驗更深,他們是溫州人、樂清人,與雁蕩近在咫尺,也沾了山的靈氣,如同南宋狀元、詩人王十朋和“永嘉四靈”之一的翁卷也算半個雁蕩山人?上Я,朱自清到溫州不足一年,向慕甌江的潮、雁山的云,也只能在溫州中學校歌的開頭寫一句“雁山云影”。他只到過瑞安的梅雨潭和永嘉的白水漈,未能親睹雁山云影。而我自幼時起,朝朝暮暮與雁山的云影為伴二十來年。即使出生在溫州瞿溪的琦君,雁蕩山對于她也一直只是一個名詞,她念念不忘恩師夏承燾先生對她念叨過的“春游天臺,秋游雁蕩”。直到晚年,她才悄悄地來了一趟雁蕩,她對陪同的人說,她想在雁蕩住上半年,寫出已構(gòu)思好的一部小說。這個意愿也太奢侈了。
與他們相比,我又何幸,將近五十二年前那個隱晦、寒冷的冬天,我在山中降生。離蔣叔南歿于石門潭已三十三年,那一年我父親六歲,我母親要到次年才出生。那也是郁達夫、黃炎培他們進山的年份,離抗日戰(zhàn)爭的爆發(fā)僅僅三年,離民國的花在老大陸的歷史舞臺上凋謝不足十五年。
雁山宕水之間,到處是民國留下的刻痕,摸一摸石頭就知道。我小時候,深恨生在石頭叢中,什么也沒有,滿眼都是石頭。雁蕩,是就水而言。如果就石而言,則可稱雁宕。宕者,石也。與其稱為大雁的故鄉(xiāng),不如說是石頭的故鄉(xiāng),F(xiàn)在我才明白,有了石頭就夠了。
嗚呼,石頭。石頭可以建造金字塔、石頭城,石頭可以鋪就通向羅馬的條條大道。更重要的當然是石頭可以補天,石頭可以釋放出米開朗基羅的《大衛(wèi)》,石頭可以孕育出足以傳世的文學和哲學作品《西游記》《紅樓夢》,以及加繆的《西西弗的神話》。
雁蕩的石頭不一樣,雁蕩山的石頭可以刻下沈括的名字,可以刻下康有為、張元濟、蔡元培他們的名字,也刻著許多我不知道的人名,即使未能刻上名字的販夫走卒,與王侯將相、文人墨客在石頭的面前也是一律平等。有的人只是用身體和心靈觸摸過這些石頭。陳誠將軍一九三七年春天從故鄉(xiāng)青田來到雁蕩,只是匆匆一瞥,這些石頭并未在他日記中留下神奇的記載。
國民黨元老吳稚暉則給雁蕩留下了一段極高的評價:
奇峰怪石,不可勝數(shù),散布于平疇雜嶺之間,占廣大之區(qū)域者,雁蕩是也。
奇峰怪石,不可勝數(shù),高下矗布,翕聚而為崇高之大山者,黃山與華岳是也。
奇峰怪石,不可勝數(shù),夾江列陣,亙數(shù)百里,如岳家軍之不可撼者,三峽是也。
奇峰怪石,不可勝數(shù),如泰西人之象戲,植高蹲之子棋,布局于郊原者,桂林陽翔是也。
關(guān)以外與滇之邊不與焉,域中山岳之至奇者,盡于此五矣。古人所謂此實造化小兒糖擔中之玩物,非尋常丘陵峰巒比也。
若夫號稱名山者,自皆各有其一得之奇:如天臺之石梁崩瀉,匡廬之五老屹峙,峨眉之蛇倒退,方山之云水洞,諸如此類,亦竟他山無兩;然未嘗能稱奇峰怪石,不可勝數(shù)也。
雁蕩多數(shù)以二靈為最勝;靈巖區(qū)域之上折瀑,以余所目擊,似在大小龍湫以上。
雁山旅社居二靈之間,去上折瀑又僅隔尺咫,可謂居一山之勝矣;而起居之適,食飲之美,
取值之廉,尤令人快意,真不負雁蕩而足為東道主矣。
這番話寫在李書華的筆記本上,與德國人畢士敦所言幾乎吻合。
民國三十八年,確乎太短了。
于民國十四年謝世的孫文未及來,不過他兒子孫科來了,同行的有傅秉常、梁寒操這些人,在靈峰真際寺前,孫科種了一片桂花在石頭之間,石頭中開不出桂花,人心中總是能開出花來。蔣中正沒有來過,卻在戎馬倥傯中將昔日袍澤蔣叔南的游記作為枕邊書。他們在辛亥革命時同在上海陳英士的麾下。
民國不幸雁蕩幸。
民國雁蕩,鼎盛時期是在一九三四年前的十七八年,那是蔣叔南建設(shè)雁蕩、從事名山事業(yè)的時代。在他身后延續(xù)到一九三七年,雁蕩道上,各界名流、畫家、作家、教育家依然絡(luò)繹不絕。年輕的詩人卞之琳和小說家?guī)熗右苍缴嚼飳懽。《大公報》年輕記者蕭乾的雁蕩行,可以說代表了一個時代的結(jié)束。他奉胡政之之命,悄悄以普通游山客的身份進山,為《大公報》上海版采寫長篇山水通訊。
民族不幸名山幸。
因雁蕩山高谷深、地瘠民貧,在日寇兵鋒未臨前,這里成了世外桃源,杭州、溫州、樂清等地的學校,以此為避寇之處,夏承燾先生本來在浙大龍泉校區(qū)執(zhí)教,也來山中避寇,從一九三八年到一九四四年,雁蕩山意外地迎來了一個教育的黃金時代。夏承燾日記和吳鷺山的《雁蕩詩話》,特別是陳適的長篇散文《雁蕩十月》留下的痕跡皆足以證明。戰(zhàn)爭曾讓雁蕩山的游客幾乎絕跡,接待過許多名流貴人的雁山旅社因此關(guān)門,卻沒想到隨之而來的是莘莘學子,讀書聲響徹山間,從此旅社做了學校。宗文中學從杭州搬來,甌海中學分部、樂清師范學校等也相繼搬來,夏承燾、陳適以及年輕的王伯敏,在山水之間讀書填詞、作文彈奏,我的歷史老師盛篤周先生一生不忘他是宗文中學的學生,在他的舊體詩詞中不斷回望戰(zhàn)時雁蕩歲月,他的少年讀書時光?箲(zhàn)歲月的盛況隨勝利而消失,而我少年的生命卻因老師的緣故直接與那個時代連接在一起。
胡蘭成的《今生今世》中有一篇《雁蕩兵氣》,則因我高二的語文老師滕萬林先生是他當時的學生,而多了幾分親近感。他的《山河歲月》初稿油印本即在此問世,就是梁漱溟、鄧子琴他們讀過的那個版本。從一九四八年的春天到秋天,他在私立淮南中學(我的母校雁蕩中學前身)教國文。其時,三五支隊時有出沒,淮南中學也因“赤化”嫌疑遭到浙江省保安司令部解散。胡蘭成目睹了異樣的風景。那已是民國時光的尾巴。巴黎大學留學歸來,曾任浙江省民政廳長、浙大法學院院長的阮毅成,一九四九年七月離開大陸前留下的《浙江名山紀游:雁蕩山》,似乎就是為了告別——
我第一次在雁蕩,適逢月半。秋高氣爽,月光圓滿。坐在小龍湫前面,聽瀑布的水聲。那時正值東南半壁,陷于敵手。兄弟朋友,散處四方。因月思人,獨多懷想。第二次在雁蕩,則適逢大風大雨。我從靈峰走往靈巖,因為是春天,雨淋在身上,并不難受。雨后看大龍湫,水勢特大,真有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的氣概。
二〇一八年十一月十三日初稿,
十一月十四日改于杭州國語書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