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德勒:與君此別,雖生猶死
李偉長
他是私人偵探,叫馬洛,雷蒙德??錢德勒創(chuàng)造了他。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老錢偏愛馬洛,他身上就有老錢的影子,像老錢一樣愛喝酒,愛管閑事,為友情著迷,為朋友兩肋插刀。在愛情面前,馬洛有些優(yōu)柔寡斷,但他知道什么是愛,當愛情來了的時候,也不糊涂,F(xiàn)實生活中,錢德勒就愛上了大她十八歲的女人,并娶回了家。相比老錢,馬洛可沒這樣勇敢。
馬洛出現(xiàn)在錢德勒的七部長篇小說和一部分短篇小說中。我更喜歡出沒在《漫長的告別》里的馬洛。光是這個書名就有一種恒久而普遍的憂傷。從有了文明起,人類對告別這兩個字就有著非同尋常的情結。為虛幻的榮譽,為存在過的愛情,為遠走高飛的朋友,也為卷入的各種是非。漫長的意義正在于告而不別,因為發(fā)生過的事情,變作記憶以后無法被徹底刪除,它們總是略隱略顯,時常冒頭,擾亂人心。還有就是滄海桑田,物是人非。
作為偵探,馬洛談不上神機妙算,錢德勒將他看作半個酒鬼。馬洛喝過的螺絲起子,比他破過的案子要多。馬洛見過的女人,也比他破過的案子要多。馬洛交過的朋友,當然同樣比他破過的案子要多。就是這樣一個看似無所不能的馬洛。
1
我的目光第一次落在特里??倫諾克斯身上的時候,他正坐在一輛停在舞者俱樂部門外高臺下的勞斯萊斯銀魂里,喝得醉醺醺的。
我再次見到他的時候是在感恩節(jié)后的那個星期。
這是《漫長的告別》的開頭,并不像我們習慣的犯罪小說那樣拋出一起兇殺案。錢德勒開篇就寫私家偵探馬洛,撿了一個醉鬼倫諾克斯,然后成為朋友,一起喝著一種名叫螺絲起子的雞尾酒,聊著天。就是這個酒鬼般的家伙,后來利用了馬洛,背叛了友情,讓朋友間極為意味的告別一詞失去了意義。
如果不是基于對硬漢派偵探小說家雷蒙德??錢德勒的信任,很多人會很詫異,犯罪小說這樣開始的必要性。然而,案件不過是錢德勒的殼子,借尸還魂,夾帶私貨,錢德勒真正要表達的,與那些大作家要表達的處于同一層次。如此緩慢又有耐心的進入,讓故事時間與敘述時間完美地錯開,正如錢德勒耐心地展示的小說人物的理想生活,會令人不由自主地跌入他的敘述語境,甚至沉迷于案件之外的小說段落而不自知。錢德勒毫不在乎,這是不是類型小說的典型寫法,他并不急著挑起讀者的欲望。對于五十歲才寫出第一部長篇小說《長眠不醒》的錢德勒來說,讀者在他心中到底有多重要幾乎是個謎。
私家偵探馬洛,一個四十多歲稍顯邋遢的男人,基本上不務正業(yè),見過繁花似錦,也曾潦倒落魄。而今人到中年,對未來的生活,馬洛不再抱有多大的希望,也談不上絕望,漸漸明白想要過一種什么樣的生活,更清楚自己過不了哪一種生活。錢德勒深情地賦予這個小說人物以鮮活的生命和完整的人格。馬洛身上,閃耀著錢德勒本人的性情,孤僻又熱切的內心。小說中有一段關于馬洛的愛好,極具抒情。
我喜歡酒吧在傍晚剛剛開門時的樣子。這時,屋里的空氣依然涼爽清冽,一切都亮閃閃的,酒吧招待照了最后一回鏡子,瞧瞧自己的領帶正不正,頭發(fā)光不光溜。我喜歡酒吧后排架子上那些擺得整整齊齊的酒瓶,還有閃閃發(fā)亮的高腳杯和那種期待的感覺。我喜歡看著那伙計調出當晚的第一杯雞尾酒,然后把酒杯放在挺括的襯墊上,再在旁邊放上一小塊疊得整整齊齊的餐巾。我喜歡慢慢地品酒。當晚的第一杯寧靜的酒,在一家寧靜的酒吧里——這真是妙不可言。
是的,喝晚上第一杯安靜的酒,真是妙極了。一個如此會體驗生活的人,恰恰是洞悉了生活真相的人。錢德勒將自己完全代入了馬洛身上。
馬洛愛喝酒,不愛吵鬧,酒吧剛開始做生意時的黃昏,正是他喜歡的時間,明暗之間的時間。一個被自在獨立的生活慣壞了的中年人,馬洛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且慢,別急著歌頌所謂自知的人,有時候過于自知不見得就好。這樣的人多半行事孤僻,也孤獨,缺乏足夠的熱情,隨波逐流,甚至對當下的生活感到虛無。孤僻的人不完全排斥熱鬧,他只是需要恰到好處的熱鬧。孤僻的人內心是無所求的,卻也不拒絕來自外界的問候。中年馬洛的心態(tài)和狀態(tài),切合了許多深度嘗過生活酸甜苦辣的人,所謂有故事的人就是這個樣子。
同樣是酒,在馬洛的自白中,這是第一杯安靜的酒,作為一個文學意象,酒也就變得不同尋常。安靜用來形容酒,且是黃昏間的第一杯,酒由此被人格化,喝酒的人比酒本身更加耀眼,在這一刻時間變得緩慢。緩慢,讓事物慢下來,是錢德勒慣用的小說手法,在緩慢中呈現(xiàn)出事物本該有的光澤,讓人慢慢品嘗和感受。酒吧開門前的這段時間,被錢德勒寫得如此富有詩意。這是一個有著雄心和驕傲的小說家的寫作能力。氣氛和節(jié)奏都是敘述者馬洛的,小說家錢德勒賦予了馬洛的審美趣味。我喜歡有能力讓時間慢下來的小說家,緩慢的時間能照亮周圍的事物,細節(jié)得以綻放得纖毫畢現(xiàn)。第一杯酒時的黃昏,顯然是短暫的,由于被錢德勒捕捉到,被文字描繪,變得獨立,也變得不再短暫。
一個愛喝酒的偵探,對喝酒時間還有講究的偵探,這與破案有什么關系?用不著牽強附會地加以引申。沒有關系,與案件沒有關系,只與馬洛本人有關系?傆幸恍┬≌f家會自作聰明地給小說人物增加一點嗜好和特征,譬如有固定的習慣動作,有習慣的生活方式,聳個肩,歪個脖子,或者不愛穿襪子,睡覺不愛用枕頭,可以毫不客氣歸為毫無意義的嗜好與動作。馬洛的愛喝酒是馬洛的事,是錢德勒的私心,也是錢德勒小說的一部分。根本上,錢德勒就沒想著寫一個案件,他只想寫一個人,這個人叫做馬洛,碰巧是一個私家偵探。
或許我們都想擁有一個馬洛一樣的朋友,可以時不時地喝一杯,譬如那一杯大名鼎鼎的螺絲起子,如今是什么呢?可以一起擼串,可以一起喝酒,可以傾聽我們滿腔廢話,可以放心地托付,可以不告而別。像馬洛這樣清醒的人,從來只有自愿地上當受騙,自愿地被當作傻瓜。事實常常是,馬洛當他是朋友的,對方卻未必這樣想。所謂朋友,不過是可以隨時被忽略,忘記,乃至被利用的,F(xiàn)實生活中,這樣的假裝朋友大概也不少吧!
他就像是一個你在客輪上偶遇、漸漸熟稔,但從未真正了解的人。接著,他消失了,就像那個同船的旅伴在碼頭上對你說完‘再見伙計,保持聯(lián)系’一樣,但你知道你不會聯(lián)系他,他也不會聯(lián)系你。
事與愿違,對有些人來說,那些看上去豁達的告別,我們都知道是裝出來的。哪怕是欺騙,是被愚弄,是被利用,離別之后,依然念念不忘。不求獲得回報,是馬洛的內心所想,因此作為補償,馬洛的豁達和傷感如期而至。被辜負的馬洛,被辜負的友情,被辜負的善意。我大概永遠忘不掉這本書,忘不掉錢德勒的這句話。馬洛說:“友誼還在時倒不錯。別了,朋友。我不說再見。我在它還有意義的時候說過了!
在被辜負的友誼中,告別已失去了意義。
那在辜負的愛情中呢?
2
作為一個近乎歇斯底里的細節(jié)主義者,我?guī)缀跬鼌s了小說講了怎樣的案件故事,卻記住了小說主角馬洛遭遇的一段愛情。與其說這本書寫了一個謀殺故事,不如說錢德勒寫了一段愛情故事。這段愛情自然也有錢德勒自己的影子。
馬洛喜歡上了一個女人,琳達??羅琳,多金,36歲,離過一次婚,正在準備離第二次。一番纏綿之后,對方提出嫁給他。馬洛溫柔地拒絕了,原因有幾個,一是他自己習慣了獨立的生活,對兩個人一起生活有些懼怕,這多少有點像托辭。第二是他認為在對方而言,這段感情只是一段小插曲。第一次離婚是個艱難的選擇,在那之后,離婚就只是一個經濟問題了。馬洛不愿意作為無足輕重的插曲,如果是主題曲,馬洛也許就答應了。第三,據他觀察,一百個當中大概能有一對神仙眷侶,剩下的都只是努力在維持婚姻。對長久的婚姻馬洛沒有信心。
馬洛以輕巧又自嘲的方式,結束了這段插曲。不受傷害的方式就是不讓它開始。作為偵探的職業(y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馬洛的生活觀以及愛情觀,見過了勞燕分飛,見多了無愛的婚姻,也見多了有情人的反目成仇,馬洛對愛和婚姻缺乏信心。面對這個驕傲的漂亮女人,馬洛還說過一番酸溜溜的話。
十年后,你或許會在街上與我擦肩而過,卻怎么也想不起來自己究竟在哪里見過我——假使你還能注意到我的話。
這句話無比沮喪,只有深陷戀愛中的人才講得出這樣欲蓋彌彰的情話,明明是愛,卻又裝作無所謂。馬洛顯得就像個任性的孩子一樣,長久以來的自尊和對人性的了解,使得他面對這個已經愛上的女人,不敢靠近,不敢嘗試,似乎也難以承受可能的失敗,馬洛主動地逃避了這段情感。關于這段逃避,關于這個名叫琳達的女人,日后的錢德勒念茲在茲,在《重播》再續(xù)前緣,再后來終于結婚。再沉穩(wěn)的人也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愛上一個人,然而成熟的人更知道,對于自己得不到的,只能好好說一聲再見。告別,不是為了以后想見,真的是知道以后不會再見,因此才會痛徹心扉。
我們道了別。我看著出租車消失在視線中。我返身爬上臺階,走進臥室,將被褥一件件掀開,從頭重鋪了一遍。一只枕頭上有一根黑色的長發(fā)。一團沉甸甸的鉛塊堵在了我的胃里。……說一聲告別就是邁入死亡一小步。
To say goodbye is to die a little. 這一句實在動人。一直在想該怎么翻譯這句話呢?告別就是死去一點點,或者翻譯成:每一次道別,就是走近死亡一小步。其實直譯本身就很美。有很多告別,就真的成了永別。是不是有時候不告而別更能保持一點完整?對馬洛來說,愛過就是愛過,愛是否就要朝夕相處?就要以婚姻的形式加以固定?他的決定沒有大到完全改變自己。這是中年人的不幸,年過不惑的男人,要么就炙熱如初,要么就灰心淡然;橐霾⒉槐kU,在大多數偵探小說中,婚姻不僅不保險,甚至還很危險。
錢德勒愛上了一個大他十八歲的已婚女人,女方離婚后,兩人生活在一起,度過了漫長歲月?瓷先ッ篮玫膼,延續(xù)到了婚姻,激情變成了日常。錢德勒兩夫妻后來經歷的婚姻折磨之痛也只有錢德勒知道。兩人似乎都沒有勇氣結束這段婚姻和感情。從馬洛的決定來說,他同樣沒有能力去承受一段感情最終的破碎,惟有在開始盛開時轉身。作為讀者,我并不喜歡馬洛這一點,這個多少有些自負、自戀的中年人,是錢德勒身上的部分影子在表演。但我承認,錢德勒是對的,馬洛也是對的,保持愛的方式不是想盡辦法保鮮,而后等待愛之花慢慢枯萎,終于凋零,實在過于殘忍。在最美的時間,剪斷它也是愛的一種。
錢德勒是有心的,在寫這段感情時,小說家?guī)缀跬浟笋R洛是干什么的,破解案件之謎可以隨時被擱置不談,說到底,被一個多金的,性感的,勇敢的女人愛上,是一種文藝夢想。這樣的女人有么?當然有,只是馬洛遇上的概率太低。讀者想看到圓滿的結局,錢德勒知道沒有結局,于是兩人相互告了別,各自離去。
3
村上春樹是雷蒙德??錢德勒的忠粉。
如果讀過錢德勒的《漫長的告別》,就會對村上春樹在《刺殺騎士團長》中的枝蔓寫法見怪不怪了。村上沉迷于寫一個物件,譬如一輛車,一張黑膠唱片,抑或一道菜,一幅畫,都可以從錢德勒這里找到來處。村上相信文字的魔力,比如用音符可以描繪出一把掃帚的樣子。村上習得了錢德勒的方法,但對于為何迷戀細寫一件物件,并沒有錢德勒那么清晰。
錢德勒的枝蔓和離題別有用心,他并不是無意識地放任筆法。老錢在小說中有這樣一段“枯燥”的描寫:
我在衛(wèi)生間里匆匆洗了把臉,回來的時候定時器的鈴聲剛好響起。我關掉火,把咖啡壺放在桌上的一張草墊上。
這段描寫太細致,簡直到了任性的地步,這似乎并不符合小說該有的簡潔,至少小說細節(jié)不是這樣呈現(xiàn)的。當然,大部分讀者對此無所謂,輕輕一掃就過去了。不愿意動腦筋的讀者實在太多,在習慣被故事牽著走的今天,哪怕一點點耐心都變得稀有。狡猾的錢德勒意識到了這一點,為此他犯忌般地進行了一個小說家本不該有的自我解說,哪怕為此可能遭受指責,但一切都是值得的,他說清楚了一個極重要的小說問題。
我干嗎要不厭其煩地跟你們說這些?那是因為,屋里緊張的氣氛將每一件微小的事情都放大為一種表演,一個清晰的、無比重要的動作。正是在這種極端敏感的時刻,你所有的無意識動作——不論多么根深蒂固,不論多么習慣成自然——都成為了一個個獨立的意志行為。你就像是一個患了小兒麻痹癥之后,重新學習走路的人。你不會將任何一件事情視作理所當然——我說的是“任何一件”。
我服膺這樣的解讀。神一般的敘述者開口在言說。錢德勒幾乎在示范一種寫作方法,在什么情況下細節(jié)允許被無限地重視?只有在緊張的情況下,時間會變得幔長,細節(jié)會得以充分展現(xiàn),特別是在緊張情況下人的動作會變形,原本自覺的動作被賦予了不自覺的動機。以此打量當代小說,你會發(fā)現(xiàn)有的小說家根本不知其為何物,以自以為是才華實則無知的方式對待細節(jié)?此坪翢o關聯(lián)的細節(jié),并不是真的沒有關系,否則就變成無意義的堆砌。變成意外的緊張,讓動作和發(fā)出動作的人意識到了時間的存在,分神的同時試圖集中精力去表達。
同樣地,錢德勒也在示范一種有效的閱讀方法,如何去捕捉意志之下分離的表演,看一段描寫,觀察一個人的表情,乃至現(xiàn)場看一段演出,用錢德勒的方法都可以看出。如何去讀懂一個作家埋藏的引線和炸雷,如果他有能力埋雷的話。錢德勒的解讀要提醒的,正是被未經訓練的讀者所錯過的風景。如果沒有意識到這種緊張的境況,我們會毫不猶豫地滑過這段話,被情節(jié)攜帶著朝前奔走。當閱讀的愉悅被情節(jié)所左右,錢德勒看不過去了。
這就是錢德勒,他知道很多人不會注意到這些,于是他自己索性說了出來。他真正迷戀的正是這些充滿張力的瞬間,不是短暫的瞬間,應該是那漫長的瞬間,是的,魔術手一般將瞬間拉成了漫長。錢德勒將敘述者停了下來,變作解說員,重新解釋剛才的動作所包含的意義。額外的收獲在于,我們在回過頭去重讀剛才的段落時,得到的不止是認可和醒悟,而是在錢德勒的提醒中感受到了其他的內容,可能與上一段無關的信息,即以往的習慣在意志之下變得分離后,即便像往常一樣行事,也變得不太自然。這就是表演的秘密。
真的喝一杯水,和表演喝一杯水,就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區(qū)別在哪里?喝一杯水不見得有額外的信息,喝就是了。表演喝一杯水則有附著的信息,譬如為什么會在此時喝一杯水,以及受周圍環(huán)境的影響,該怎樣去喝一杯水。如果說沒有一件事是順理成章的話,那意味著在現(xiàn)實的生活中,我們如何去分辨表演和真實的界限。這才是文學的事情。表演的意義正在于將無意識的日常變成有意識,有意識地去生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這是自信的錢德勒,對文字所能到到的效應邊界頗為自信。想起當年錢德勒在好萊塢寫電影劇本時,給他打下手的是日后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思{,F(xiàn)在難以理解,桀驁不馴的?思{當年怎么肯給別人當助手。沒什么復雜的,電影是對白的藝術,誰會寫對白就是電影的寵兒。錢德勒在寫人物對白以及呈現(xiàn)某一刻并照亮這一刻,很有一套,相對而言?思{并不善此道。錢德勒的人物對白,常以答非所問卻又意在其中的方式推進,在錯位中生成對話的縱深感,置換為電影語言,具有相當的表演空間,對電影演員和導演來說有空間發(fā)揮。錢德勒就是大手筆,有隨手點石成金的本事。給錢德勒當助手,福克納一點兒都不跌份。
錢德勒在從事寫作之前,在一家石油企業(yè)做事,工作穩(wěn)定,收入不菲,就是愛喝酒,終于誤了事情,加上感情上的動蕩,錢德勒終于喝多了,把工作也喝沒了。為了生存,他才開始寫偵探小說,一開始寫的多是短篇小說。一個人生活狀態(tài)不好時,創(chuàng)造出來的小說人物自然沾滿小說家的習性,譬如總是愛喝上兩杯。錢德勒本質上就是一個酒鬼。第一部長篇小說《長眠不醒》出版時,錢德勒已經五十歲了。這樣年紀的小說家,即便為了賺錢,也不肯完全寫與自己無關的東西。馬洛形象的動人,就是錢德勒本身形象的折射。于是在錢德勒的小說中,我們可以輕而易舉地捕捉到許多閃閃發(fā)光的洞見,譬如關于報紙這個行當,借著媒體大亨的嘴巴,錢德勒告訴我們,所有的新聞媒體本質上都是生意,新聞理想也是生意的一部分。金錢的腐蝕性并不僅僅體現(xiàn)在錢能買到人們所需要的大部分東西,而在于錢自身會有回環(huán)的邏輯,在品質和工業(yè)化的進程中,錢讓人們的審美開始趨同。本來參差不齊的生活正在變得一樣,還有就是關于友情和愛情的言論,比如“說再見就是死去一點點”,這都是小說家自己的覺悟,在小說中得以釋放,也得以妥貼地安放。個人洞見和私人閱歷如何在小說中完美地插入,錢德勒展示了很好的夾帶私貨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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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我的尊嚴是很獨特的。那是一個一無所有者的尊嚴。要是我惹你煩了,那我道歉。
這是馬洛的話。自尊是一個伊利器,傷人傷己。可對很多人來說,尤其是一個男人來說,除了那可憐的自尊,別無長物,那么自尊就是一種自我保護。因為這種自尊,即便心痛得打滾,也不會輕易臣服。男人的自尊是一種迷幻藥,對愛他的女人來說,這就是一道銹住了的枷鎖,有鑰匙也打不開,除非毀掉它,連同這個男人一起毀掉。
必須說到尊嚴,就像錢德勒在小說中強調的,大部分人的一生得用一半的精力,去保護不存在的尊嚴。這多少顯得虛無的言論,并不是錢德勒的虛張聲勢。從小說家的自身生活來說,尊嚴的獲得和流失一樣容易。未寫小說之前,錢德勒是一個受人尊敬的人物。酗酒之后,錢德勒一文不值。即便他的小說獲得了很多文學大咖的推崇,那也是人過半百之后的事情。
在《漫長的告別》中,普通人的尊嚴幾乎像虛構的意義一樣令人察覺不到。馬洛就是如此。面對愛情時的柔弱,并不完全是馬洛舉棋不定,而是馬洛內心深層次的自卑,只不過馬洛成功地用自嘲進行了掩蓋。一個私家偵探,孤獨的,沒什么進賬的偵探,在尊嚴面前失守許久了。有趣的事情在于,尊嚴的重要性似乎也是虛假的一種。世間真有尊嚴這回事么?畢生忙碌,努力遮掩,終歸于一場虛空。錢德勒的虛無來源于他自身生活的不平靜。
當馬洛對人侃侃而談時,我?guī)缀醪幌嘈篷R洛所言多少是真的,還是一種表演。我知道馬洛的經驗足夠支撐他的自負,錢德勒也是。這個活在酒精和傳奇中的男人,晚期作品頗為單調,那不是技術的老舊和隕落,而是激情的消退。錢德勒沒有私房話要說了,該說的都說完了,再說就是重復啰嗦了。還能再說什么?如果故事本身已經不能夠刺激錢德勒多說幾句,那馬洛也就蔫了。小說家的觀念都在那多余的閑話中,一個不再愛說閑話的小說人物,或許是一個合格的角色,但不會是一個可愛的形象。小說家創(chuàng)作力的衰退,就是從不再愛說閑話開始。生命激情的消退就是這樣,依然如此,沒什么好多說的。所以當我讀到錢德勒親自示范為什么要那樣寫一段“枯燥”的描述時,我難掩激動,那證明小說家的活力還在,激情還在,生活的熱情還在,面對世界發(fā)言的沖動還在。沒有什么比這更重要了。
一天二十四小時,總有人在逃跑,總有人在追逃。窗外,在那片上演著千宗罪的夜色中,有人在死去,在遭受摧殘,被飛起的玻璃割傷,狠狠地裝上方向盤,或是身陷沉重的輪胎下。有人在被毒打、被搶劫、被扼死、被強奸、被謀殺。有人在忍受饑餓、疾病、厭倦,絕望地面對孤獨、悔恨或恐懼,他們憤怒、殘忍、狂亂,渾身戰(zhàn)栗,泣不成聲。
這樣的話,從《漫長的告別》之后,錢德勒開始不再說了。大概也說完了,這部小說里夾帶了很多的私活,不止是關于愛情的,還有關于現(xiàn)實,關于罪惡,關于生活和不平等的許多言論,閃爍這智慧的光芒。這些話語隨時會擊中深陷其中的讀者。當一個人終于知道所謂尊嚴這回事也是自我虛構的或者被社會所虛構時,那他就會活得越來越隨性。錢德勒和馬洛走過的路,是大多數人終將走過的路,普遍的路,卻也是崎嶇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