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本序

狄更斯的《老古玩店》是在一八四一年出版的。它是屬于狄更斯創(chuàng)作的第二個時期的作品。狄更斯在《老古玩店》前后所寫的作品有《霧都孤兒》《尼古拉斯·尼克爾貝》《巴納比·魯吉》《游美札記》以及《馬丁·瞿述偉》。

狄更斯是一個對被侮辱與受迫害的人們充滿著深刻同情的作家。十九世紀前半期資本主義工業(yè)的發(fā)展，在英國社會生活中引起劇烈的變化。英國的手工業(yè)這時候已經(jīng)逐步被機器大工業(yè)所排擠掉。新興的工業(yè)城鎮(zhèn)紛紛崛起，大量勞動力涌向工業(yè)，唯利是圖的資本家對工人進行殘酷的剝削，工人的勞動時間長達十多個小時，然而工資低微，而且經(jīng)常受到失業(yè)的威脅。同時，英國的農(nóng)業(yè)也日益資本主義化，原來屬于村社的土地這時都變成大地主的私產(chǎn)，轉(zhuǎn)而落入租佃農(nóng)場主手里。在資本主義的威脅下，原來在自然經(jīng)濟條件下過著停滯而又平靜的生活的人們，一覺醒來之后，還沒有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就給攆到了戶外，攆到了街上，就像遭到了一場大地震或者大洪水的沖擊似的。他們從此背井離鄉(xiāng)，天天在饑餓線上掙扎。狄更斯在《老古玩店》這部小說中所描寫的，就是這樣一些人物的命運。

書名《老古玩店》，看來是帶有象征的意義的。這家“老古玩店”就開在倫敦一個僻靜的角落里，這是“一個古舊和珍奇東西的收容所”。這里有一套一套的甲胄，有從寺廟里搬來的斑斕雕刻，有各種生銹的兵器，有殘缺了的瓷、木、鐵和象牙的造像。這些東西都是店主吐倫特老頭從古老的教堂、墳?zāi)购蛷U宅中搜集來的。這樣一家衰敗老朽的老古玩店，正是已經(jīng)日暮途窮的封建社會的縮影，它自然經(jīng)不起新興的資本主義勢力的沖擊。

吐倫特老頭和他的外孫女生活在一起，他的女兒早就因為不幸的婚姻問題而死去。她遺下一子一女。然而兒子變成了市井無賴，眼前只有外祖父和外孫女兩人相依為命。吐倫特老頭有鑒于他女兒的悲慘的命運，竭力想要致富，以便在他身后他外孫女能過幸福的生活。但是他卻落入了高利貸者暴發(fā)戶丹尼爾·奎爾普的魔爪�？鼱柶者@個貪得無厭的吸血鬼，利用高利貸不僅奪走了這家老古玩店的全部財產(chǎn)，還想奪取老人的外孫女，美麗的耐兒。老人和耐兒被迫偷偷地離開了倫敦。

奎爾普還不是一個工廠老板，然而毫無疑問，他是資本主義在英國土地上崛起以后的產(chǎn)物。狄更斯在小說里說奎爾普的“經(jīng)營五花八門，業(yè)務(wù)也難以統(tǒng)計”：“他經(jīng)收河濱上整個地區(qū)里污穢的大街小巷的租金，貸款給商船上的水手和小職員，參加航駛東印度的商輪高級船員的投機生意”，在泰晤士河南岸還有一個“奎爾普碼頭”，此外，他還是一個舊船拆賣商……因此這個相貌丑陋的怪物，實際上卻控制著相當(dāng)一部分人的命運。吐倫特和耐兒祖孫兩人的被逐，是有普遍的意義的，由于資本主義的發(fā)展，不僅是手工業(yè)工人、個體農(nóng)民被弄得趕出了家門，就是原來過著小康生活的小私有者，也被迫加入了他們的長長的流浪的隊伍。

吐倫特和耐兒離開了倫敦僻靜的角落之后，經(jīng)歷了顛沛流離、乞丐似的生活。開頭，他們害怕奎爾普的追蹤，他們盡量揀選村野小路走。他們只能在荒村小店借宿，只能與流浪藝人為伍，只能與從事蠟像巡回展覽的乍萊太太結(jié)伴。沿途他們雖然也遇到幾個好心的人，然而也有一些人卻想抓他們?nèi)フ堎p，還有幾個壞蛋引誘老頭兒去賭博，最后甚至逼著老頭兒去偷錢來賭。在遠離城市的鄉(xiāng)野，一樣也有一種莫可名狀的黑暗勢力威脅著他們祖孫倆，他們不得不再次逃跑。

有一回，他們在大雨滂沱之下來到一個畸形發(fā)展的陰沉的城市。他們見到了過去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景象：只用幾塊粗糙的木板或是破屋頂似的東西覆蓋著的奇怪的機器，像受苦的動物在那里翻滾轉(zhuǎn)動；在火與煙中，一群人就像巨人般在那里工作著，他們好像鬼怪似的行動，熱火把他們烤得又紅又痛苦；還有上百種新奇的、非人間的怪聲；到處是煤灰、煙塵和泥濘，煙塵和煤灰使得萎縮了的葉子和粗糙的花朵都染上了黑色……這種陰沉的地方和沉悶的空氣使得祖孫兩人感到呼吸困難，情緒憂郁，嚇得他們只好繼續(xù)向僻靜的地方逃跑。

直到最后，他們才在那個再度重逢的好心的教師的幫助下，在一所教堂里暫時棲身下來。然而經(jīng)過長時間艱苦而不安定的漂泊生活，耐兒的身心已經(jīng)備受損傷，她終于因為疲勞過度精力衰竭在那里死去。

耐兒是一個十分美麗而又十分善良的姑娘，她還不滿十四歲，她熱愛大自然，愛花，愛小鳥兒，她身上所顯現(xiàn)的旺盛的青春，和這個衰朽破敗的“老古玩店”形成一個強烈的對比。當(dāng)她“踏著愉快輕巧的步子在積滿灰塵的寶物”中間走過的時候，周圍的事物就似乎出現(xiàn)了生機。本來這樣的姑娘是應(yīng)該過一種幸福的生活的，然而這樣的幸福生活在當(dāng)時階級分化已經(jīng)愈來愈劇烈的英國社會中是占不到應(yīng)有的位置的。在她的身旁不僅有丑惡兇狠的奎爾普虎視眈眈地窺伺著——僅僅因為她還不滿十四歲，才沒有馬上遭受蹂躪——而且她的虎狼般狠毒的哥哥福來德·吐倫特也在動她的腦筋。他為了奪取老吐倫特的財產(chǎn)，力勸他的朋友斯威夫勒娶她為妻：“在她的年齡上可能是很容易聽話和被說服的。如果我把她帶過來，我敢說用不著什么勸誘和恫嚇就會叫她服從我的意志�！�

由此可見，在耐兒還未成年的時候，在她的面前就布滿旋渦和暗礁，隨時隨地都可以毀滅她的一生。但是，耐兒并不是一個逆來順受的人。她的年齡雖然還很幼小，然而由于她的特殊的生活環(huán)境：無父無母，只有一個衰老的外祖父，許多事情需要直接對付，這反而鍛煉了她的性格。她在許多地方反而比她外祖父更有主見。連她的外祖父都不得不承認：“事實上，在許多方面我是孩子，她是成人。”當(dāng)奎爾普打聽到吐倫特老頭并沒有什么存款，他直接進駐他們的住宅，準備實行籌之已久的陰謀的時候，是耐兒主動勸說外祖父立即離開這個已不是他們的住宅的地方。后來，當(dāng)外祖父受到賭棍的引誘差一點走上犯罪道路的時候，又是耐兒及時發(fā)現(xiàn)這件事，馬上叫醒外祖父，要他當(dāng)天晚上就同她一起逃走。在態(tài)度堅決的外孫女面前，老人完全被征服了，“簡直就要在她的面前又瑟縮又惶恐地倒下來，好像有什么超人面對著他似的”。而女孩子由于救了外祖父，也感到自己擁有一種從前不為她所了解的力量。她覺得，現(xiàn)在不能再把責(zé)任分給誰了，他們兩個人生命的擔(dān)子就壓在她一個人身上。

但是黑暗環(huán)境的壓力實在太強大了，耐兒結(jié)果還是夭折了，然而她并沒有屈服。

狄更斯是懷著最深厚的同情，同時又是以最強大的藝術(shù)力量來塑造耐兒這個人物的。過去時代的作家寫了不少孤兒題材的作品，但是狄更斯所創(chuàng)造的耐兒無論從哪方面說，都是其中最杰出的典型之一。《老古玩店》這部小說最初是分期刊登的。它一發(fā)表，就引起了廣大讀者的興趣。讀者滿懷著深切的同情一本接一本地注視著長篇小說中女主人公的命運。他們知道這個女主人公的命運現(xiàn)在完全操縱在小說作者的手里，他們向狄更斯發(fā)出了許許多多請求，希望能把耐兒的生命保全下來。

狄更斯的一個朋友，演員麥克萊迪就在一八四一年一月二十一日的一則日記里寫道：“我曾要求過狄更斯保全耐兒的生命，還向他指出過，他太殘酷了�！钡�過了幾天，他在另一則日記里記道：他收到了狄更斯寄來的刊載這部作品最后一部分的一個分冊，他讀了小說中關(guān)于這個可貴的女孩子死亡的描寫，他的血管里的血好像是凝結(jié)起來了。他試著想把它讀完，但是卻做不到。

甚至還有讀者這樣說：

“我們埋葬過戰(zhàn)士和詩人，埋葬過王子和國王，但是群眾給他們當(dāng)中任何一個人送葬時都不會像給小耐兒送葬時這樣真誠地震動過……”

然而讓耐兒最后死去，這不是出于狄更斯的“殘酷”，這是由當(dāng)時英國的實際生活所決定的。

除了耐兒之外，狄更斯還寫了另外一個女孩子的命運。她是奎爾普的幫兇——律師布拉斯兄妹所雇用的小女用人。那個浪蕩子斯威夫勒給她起了一個“侯爵夫人”的綽號。布拉斯兄妹對待她真是十分殘酷，只讓她在潮濕的廚房里干活，每天只給她吃極少量的東西，“每件器物都加上鎖”，“鹽盒，肉櫥，全部封閉”，不讓她有偷東西吃的機會。甚至也不讓她有“立在大門口呼吸一下空氣”的自由。然而，由于這個小女用人無意中窺聽到了布拉斯兄妹蓄意栽贓陷害一個忠于耐兒的小伙子——吉特的秘密，最后同斯威夫勒一起把這事揭發(fā)了出來，她后來的命運，要比耐兒好得多。

狄更斯在《老古玩店》里對當(dāng)時英國現(xiàn)實生活的揭露真是異常深刻。他不僅以大量的篇幅揭露奎爾普們、布拉斯們對女孩子們的迫害，而且還極有力地抨擊了當(dāng)時司法界的腐敗。盡管布拉斯誣陷小伙子吉特偷竊他五鎊錢這一案本身存在很大疑問，然而戴假發(fā)的法官們卻完全信以為真，對吉特竟以盜竊重罪提起公訴。他們把吉特因為被監(jiān)禁十天說起話來聲音又低又顫認為正是有罪的表現(xiàn)，結(jié)果把他判處流放。要不是小女用人的解救，吉特馬上就要被押解走了。

狄更斯之所以對社會上的不公正如此深惡痛絕，對被壓迫的人們充滿如此深厚的同情，這同他的少年時代的痛苦遭遇是分不開的。狄更斯十歲的時候，他的父親就被關(guān)在債務(wù)人監(jiān)獄里，全家也被迫住進拘留所里，而他自己則被送到鞋油工場當(dāng)童工。顯而易見，正是這段生活經(jīng)歷激勵著這位偉大的作家經(jīng)常寫到孩子們的命運，經(jīng)常寫到法院與監(jiān)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