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開始吧。
1993年2月15日,星期天,上午。二月溫和的天氣引出了冬眠的松鼠。庭院里枝椏光禿的樹成了它們冒險的樂園。我書房的窗外有一棵栗子樹,我看著兩只松鼠在樹上玩捉迷藏的游戲:一會兒盤旋著爬上樹干,在枝杈間閃轉騰挪,聲東擊西;一會兒沿著一根枝條倉皇出逃,跳到旁邊的樹上,然后頭朝下從樹干上急速下竄,又突然在半中腰停下來,一動不動,爪子像維克羅魔術貼一樣緊緊抓住粗糙的樹干;一會兒又飛一樣地互相追逐著跑過草坪,前面的松鼠左躲右閃,不時來一個急轉彎,試圖擺脫后面的松鼠。最后,它們沖向一棵加拿大白楊的樹干,箭一樣射向樹梢,落在有彈性的細枝上,保持住平衡,輕搖著身體,沖對方滿意地眨巴眼睛。這是純粹的游戲,毫無疑問。它們只是在戲耍,在操練它們的靈敏性,完全是為了好玩。如果有轉世這種事,我不介意來世做松鼠,它們的膝關節(jié)一定像淬過火的鋼一般柔韌。
我第一次感到疼大約是在一年前。那時我正要離開位于倫敦的公寓,去趕八點十分從尤斯頓發(fā)來的火車,我急匆匆地在四個房間里進進出出,將手稿和臟襪子塞進手提箱,關上窗戶,滅掉電燈,重新設置中央空調的計時器,將紙盒里剩下的牛奶倒進洗碗池,沿馬桶內壁倒入三尼拉夫牌潔廁靈——簡單地說吧,我正在執(zhí)行“離家須知”清單里的程序。那個清單是莎麗開的,她用黃色的表情符號冰箱貼將它固定在冰箱門上。就在這時,我的膝蓋出現(xiàn)一陣劇烈的、刺骨的疼痛,就像有一根燒紅的針刺進了我的右膝深處, 然后又拔了出來,留下一陣迅速減弱的后燃感覺。我突然發(fā)出一聲尖叫,翻倒在床上(那時我正在臥室里)。“天哪!”我的聲音很響,盡管此時我獨自一人,“這他媽是怎么啦?”
我小心謹慎地①站起來。(應該是“gingerlyly”嗎?不,我查過了,形容詞和副詞是同一種形式。)我小心謹慎地站起來,將身體的重量都轉移到右膝上試了試,往前走幾步(那真是個有趣的詞,跟生姜沒有一點關系,我一直以為它的意思是品嘗生姜時的樣子:非常小心,將濕手指在生姜上蘸一蘸,然后用舌尖舔舔手指?墒遣粚,據(jù)認為它來自古法語genson,意思是美味佳肴,或者gent,意思是貴族出身。這兩個詞都不適用于我要表達的意思)。我往前走了幾步,沒有特別費力,我聳聳肩膀,輕蔑地將它理解為某種反常的神經(jīng)抽搐,就像你有時候轉過頭在汽車后座上找什么東西時脖子會出現(xiàn)的那種疼痛性痙攣一樣。我離開公寓,上了火車,此后再也沒有想到過它。
大約一個星期后,我正在書房里工作,我的雙腿在書桌底下交叉著,我又感覺到了它,右膝蓋那種突如其來的刺痛。我疼得一時喘不過氣來,接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后隨著一聲響亮的“見——鬼!”呼出來。從那時起,這種疼痛變得越來越頻繁,而且出現(xiàn)時仍然沒有任何先兆。在我預計它發(fā)作的時候它從來都不疼——比如在我打高爾夫球或網(wǎng)球的時候——可是它會剛好在一場運動之后發(fā)生:當我在俱樂部的酒吧喝酒的時候,或者開車回家的時候,要不就是一動不動坐在書房里的時候,或者在床上躺著的時候。它有時候在半夜疼得我叫出聲來,以至于莎麗以為我做了噩夢。說起噩夢,實際上它大概是我唯一沒有的東西。我有抑郁、焦慮、恐懼癥、盜汗、失眠,可就是沒有噩夢。我從沒真的做過多少夢;蛘吆唵蝸碚f——據(jù)我的理解——我記不住我的夢,因為人睡覺時一直都在做夢。他們是這樣說的。這就像我的大腦里有一臺電視機整夜開著但卻沒有人看。夢頻道。我真希望我可以把那些節(jié)目錄下來。也許我能從中找到一條線索,借此弄清我出了什么毛病。我不是指我的膝蓋。我是指我的大腦。我的靈魂。
在有了所有其他麻煩之后,現(xiàn)在又得加上神秘的膝蓋痛,我感到日子有點難過。應該承認,在身體方面,可能會有更糟糕的災難降臨到你的頭上。比如,癌癥、腦脊髓多發(fā)性硬化、運動神經(jīng)元疾病、肺氣腫、老年癡呆癥和艾滋病。這還不算那些先天性的疾病,像肌營養(yǎng)不良癥、腦癱、血友病、癲癇癥。更不用提戰(zhàn)爭、瘟疫和饑荒。有意思的是,想到這些并不能讓你膝蓋上的疼痛減輕些。
這大概就是他們所說的“同情疲勞”,這種觀點認為,每天都有數(shù)不清的人類苦難從媒體上撲面而來,以至于我們的神經(jīng)開始麻木,我們耗盡了所有同情、憤怒、義憤的庫存,現(xiàn)在唯一能感覺到的只有自己膝蓋上的疼痛。我還沒有麻木到那種地步,還沒有完全到那種地步,但我知道他們說的是什么意思。我收到了許多慈善團體寄來的捐款呼吁書。我想他們一定互相交換了捐助者的姓名和地址:你只消向一個組織捐款,還沒等你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就有一封接一封的信開始被送進你的信箱了,快得你都來不及取。樂施會、天主教海外發(fā)展基金會、聯(lián)合國兒童基金會、救助兒童會、皇家盲人協(xié)會、紅十字會、帝國癌癥研究基金會、肌營養(yǎng)不良癥協(xié)會、流浪者基金會,等等,等等。信封里全都裝著打印的信件和用再生紙做成的傳單,傳單上印著一些黑白照片,照片上不是一些餓得骨瘦如柴、頭像老人一樣的黑人嬰兒,就是坐在輪椅里的年輕人,又或是看上去處于眩暈狀態(tài)的難民、拄著拐杖的截肢者。一個人如何抵擋得了這潮水般涌來的人類悲情慘狀?好吧,我來告訴你我是怎樣做的。你每年向某個機構認捐一千英鎊,他們會給你一個特別的支票本,你可以用它簽支票捐給你選定的慈善組織。他們還會將你曾為這些錢交過的稅返還給你,你的一千英鎊就突然變成了一千四百英鎊。所以我每年都要將這一千四百英鎊分成若干小份:五十英鎊給索馬里的饑餓嬰兒,三十英鎊給波斯尼亞遭強奸的受害者,四十五英鎊給孟加拉國購買水泵,二十五英鎊給巴塞爾頓①的一個戒毒所,三十英鎊用于資助艾滋病研究⋯⋯如此這般,直到支票賬戶里的錢用完。這樣做就好像試圖用一盒面巾紙吸干海洋里的水,但它可以預防同情疲勞。
當然,我捐得起的錢要比這多得多。以我目前的收入,我每年捐得起一萬英鎊,就算那樣也不會傷筋動骨。其實,我可以全都捐掉,可那仍然不過是一盒面巾紙。所以我把大部分留下來,用它支付開銷,包括自費治療我的膝蓋。
我首先去找了我的全科醫(yī)生。他推薦我去做理療。一段時間后,理療醫(yī)生推薦我去找會診醫(yī)生。會診醫(yī)生推薦我去做關節(jié)內窺鏡手術。那是一種高科技的顯微手術,全部由電視和纖維光學儀器完成。外科醫(yī)生把水用泵輸送到你的腿里,在里面辟出一個類似于工作室的空間,然后將三個針一樣粗細的器械插進去。其中一個器械頂端有一個攝像頭,另一個是切割工具,還有一個是用來將碎屑吸出來的泵。這些器械是那樣的精細,以至于肉眼分辨不出它們的區(qū)別。手術后,它們插進去的地方甚至用不著縫針。醫(yī)生擺動膝關節(jié)里的微型攝像頭,通過它在電視監(jiān)視器上觀察什么地方出了毛病,然后切去碎裂的軟骨、軟組織、骨刺或任何導致病患的東西。我聽說有的病人做了局部麻醉后在電視監(jiān)視器上觀看整個手術過程,但我不想那樣做,并這樣對醫(yī)生說了。尼扎爾用安慰的眼神沖我笑笑。(這是我的矯形手術會診醫(yī)生的名字,尼扎爾先生。我叫他“膝蓋就是我們”①。當然,不會當面這樣叫他。他來自中東,黎巴嫩或敘利亞,要不就是中東別的什么地方,不過從他的口音里已完全聽不出他的中東背景。)他說我可以做全麻,但他會給我一盤手術的錄像帶讓我?guī)Щ丶摇K稽c也不是在開玩笑。我知道現(xiàn)在人們把婚禮、命名禮和假日用攝像機拍攝下來,而不是照照片,可是我不知道連手術也要拍下錄像。我想你可以把那些錄像稍加編輯,然后邀請周圍的朋友在品嘗過酒和奶酪后一同觀看!斑@是我的闌尾切除手術,那是1984年,要不就是1985年……很有趣,不是嗎?……這是我的心臟外科手術,啊呀,鏡頭有點晃動……下面是多蘿茜的刮宮手術……”(備忘:這里面可以找到《鄰居》的構思嗎?)我對尼扎爾說:“你也許可以搞點第二職業(yè),對那些自己沒動過手術的人做點小小的錄像出租生意。”他大笑。他對這次手術非常自信。他宣稱,這種手術有百分之九十五的成功率。我想總有人要成為那倒霉的百分之五。
我在魯米治總醫(yī)院做的手術。因為我是私立醫(yī)院的患者,通常情況下我會去修道院醫(yī)院,也就是板球場附近的英聯(lián)保①醫(yī)院,但眼下那兒有點人滿為患——他們正在翻修一個手術室。所以尼扎爾說他可以在總醫(yī)院給我快一點安排手術,他每周要在公立醫(yī)療系統(tǒng)的醫(yī)院工作一天。他答應給我安排一個單人病房,因為手術后需要在醫(yī)院住一天。我同意了。我想盡早了結此事。
那時候是冬天,我上午九點鐘坐出租車來到了魯米治總醫(yī)院。我一到那兒,就開始后悔沒有等候修道院醫(yī)院的床位?傖t(yī)院是一座高大陰暗的維多利亞式建筑,外面是黑乎乎的紅磚墻,里面涂著粘濕的綠色和奶油色油漆。接待大廳里早已擠滿了等待就醫(yī)的人們,他們頹然坐在一排排塑料椅子上,帶著滿臉不抱任何希望的神情。我總是把這種神情和公立醫(yī)療系統(tǒng)的醫(yī)院聯(lián)系在一起。一個男人額頭上纏著繃帶,血從繃帶里滲了出來。一個嬰兒在沒命地尖叫。
尼扎爾給了我一張小小的膠版紙片,上面潦草地寫著他的名字,還有跟我約定的日期和時間——我想,用它來作為一家醫(yī)院的入院許可證,未免有點滑稽可笑。我懷疑它是否管用,但接待員好像還認它,并指示我去四樓的一間病房。我上了電梯,到了二樓,一個面相嚴厲的護士也上了電梯,她要我下去,并指出這個電梯是醫(yī)護人員專用的。“你要去哪兒?”她問我!3J病房。”我回答,“我要做一個小手術。是尼扎爾先生的病人!薄班,”她帶著一絲鄙夷的神情說,“你是他在私立醫(yī)院的病人,是嗎?”我得出一種印象,她對私立醫(yī)院的患者在公立醫(yī)療系統(tǒng)的醫(yī)院里接受治療很不以為然!拔抑粊碜∫煌砩!蔽蚁肫较⑺呐瓪。她發(fā)出簡短的、咆哮似的大笑,這讓我感到不安。原來就是她負責3J病房。我有時候真的懷疑接下來一個半小時的酷刑是不是出自她的精心策劃。
我坐在病室外面靠墻的塑料椅子上,二十分鐘后,才有一位瘦瘦的、身穿坐診醫(yī)生白大褂、臉拉得很長的亞裔年輕女人來記錄我的詳細情況。她問我有沒有過敏癥,并將一個寫有我名字的小牌子系在我的手腕上。接著,她把我?guī)У揭粋狹小的、有兩個床位的房間。房間里有一個穿著條紋病號服的男人,他躺在其中一張床上,臉朝向墻。我正要抗議,因為有人答應過給我一間單人病房,這時他轉過頭來看我們,我發(fā)現(xiàn)他是個黑人,很可能是加勒比人。我不希望被人看成種族主義分子,于是把抱怨咽進了肚子里。坐診醫(yī)生吩咐我脫下所有衣服,換上那種背后開襟的長袍病號服,它就放在空著的那張床上。她要我取下假牙、玻璃眼珠、假肢或身上可能有的其他看不見的類似附件。接著她出去了。我脫下自己的衣服,穿上病號服。加勒比人嫉妒地看著我。他告訴我他三天前就住進了醫(yī)院,是來做疝氣手術的,但進來以后就再也沒有人走近過他。他好像跌進了英國公立醫(yī)療制度的某種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