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為什么要讀書？讀書究竟有什么用處或者好處？是為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因為“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是為了成名成家、著書立說？或者是為了升學(xué)考試、名列前茅？或者是為了打發(fā)時光、排遣無聊（有道是“無聊才讀書”）？這些都是讀書的理由，也是一些人讀書的目的。可是，假如不是為了這些，人類還有必要讀書嗎？這個問題有點兒古怪，不妨換一個表述方法。有多少人僅僅是為了滿足心靈上的需求，無所為而為地讀書的呢？有多少人能把握住書頁中流露出來的那些攝人的精意？有多少人能在靜定中，把整個心靈浸潤在作家的澤惠里？又有多少人能在古往今來的先圣先賢之中，怡然自得地出入？或者說，究竟有多少人懂得了“讀書三味”，不去刻意追求某種功用和名利，從而在不知不覺中熏染上“書卷氣”了呢？
　　“書卷氣，在生活中可以有，亦可以無�；蛴谢驘o，或多或少，端在每個人的人生追求，文化意趣，精神素養(yǎng)……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所出書刊，意在幫助讀者多一點兒書卷氣。多讀‘三聯(lián)’版圖書，可以多領(lǐng)略一些書香，多培養(yǎng)一些‘書房功底’�！�
　　這是多年前，我看到的三聯(lián)書店的一則廣告。不知別人看了有何感想，反正我是為之怦然心動，并長久不能忘卻的�，F(xiàn)在讀書的似乎不少，可像葉靈鳳所說的“愛書家”委實不多；中國號稱文明古國、禮儀之邦，可我們身上的“書卷氣”委實太少。文明被視為軟弱，禮貌被當(dāng)作酸腐。力量大小是決定勝負(fù)的武器，嗓門高低是解決問題的關(guān)鍵。記得剛剛從大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還常常能聽到“□近又讀了什么書”“寫了什么東西”的問候，現(xiàn)在拎起電話，劈頭就是“有賺錢的路子沒有”或者“哪里有飯局”。我們身上的“書卷氣”實在太少了。
　　有人譏諷人類不過是剃凈了毛的猴子，有人則根據(jù)人類會著書這一點反駁了他的論點。其實，人跟人也并非個個相同。僅在讀不讀書這一點上，有就很大差別。英國十九世紀(jì)小說家喬治·吉辛認(rèn)為不讀書的人與讀書人之間的差別可以同死人與活人之間的差別相比。這話未免夸張，但那差別總之不小就是了。我們常常一眼就能看出一個人是不是讀書人，所憑不是他的外貌或穿著打扮，而是那么一種氣質(zhì)。古人見有紫氣自東而來，就知道將有圣人過關(guān)，果然是老子騎了青牛奔函谷關(guān)而來。讀書人頭上大概也有一種“氣”，就是“書卷氣”。這是受書籍的熏染而形成的清醇豪爽之氣，令人高遠(yuǎn)不俗、卓爾超群。宋人黃山谷有云：“三日不讀書，則塵俗生其間，照鏡則面目可憎，對人則語言無味�！鄙眢w發(fā)膚，受之父母，一個人的面目可愛或可憎，跟讀不讀書本沒有什么關(guān)系的。大概因為不讀書，少了一分英氣、靈氣，而多了一分俗氣、濁氣，因而令人可憎可厭。書卷，確實可以改變一個人。
　　那么說到底，一個人讀了書、有了“書卷氣”，又能怎么樣呢？書卷能把一個人改造成一副什么模樣呢？這個問題不大好回答，因為書卷能不能改造你、或者改造你程度的大小，歸根到底還要看你的悟性。但我想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它至少可以使你與“剃凈了毛的猴子”有所區(qū)別，從而逐步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人”。到這個時候，你的心中自然會有一把尺子，規(guī)范著你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使之與“人”的身份相符；而不致一個不小心，又跌回到猴子群中去了。
　　這樣說來是不是有點兒貶低神圣的書籍了？在這樣一個時代呼喚“書生意氣”是不是缺乏商品意識經(jīng)濟(jì)頭腦甚至有點兒守舊背時？我無意否認(rèn)讀書有更大更廣更崇高的用途，我也不反對有人靠讀書而成名成家著書立說建功立業(yè)甚至創(chuàng)造“半部《論語》治天下”一般的奇跡。不過我想，我們大多數(shù)人□終也還只能是平凡人，也還要跟平凡人一起生活，那么，靠讀書多一點兒“書卷氣”，沖淡一點兒“世俗氣”，進(jìn)而使我們這個社會也更純凈些，豈不有益？況且，“書卷氣”畢竟不是雪花膏，隨便揩一點兒就能抹在臉上的。有人讀了一輩子的書，還是沒有半分“書卷氣”呢。
　　199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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