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這座內陸城市不大不小，在現代社會生活中甚至質樸到被嘲笑有點土氣，卻以各種形式被日本人所熟知。筆者留學日本期間，當得知我來自中國洛陽時，日本朋友總會對我的家鄉(xiāng)表現出特別的興趣。他們常常附加一句“原來是《三國志》中的洛陽��？”或者“杜子春的城門還在嗎？”。這種親切與關懷，頗有“君自故鄉(xiāng)來，應知故鄉(xiāng)事”的期待。明明是中國的古都，卻莫名讓人生出一種仿佛洛陽也是他們的洛陽的錯覺來。所以，考察日本的社會、 個人以及學術界視角中的洛陽形象，成為本書的緣起。

洛陽是世界上歷史最長、王朝更替最多的古都之一，和長安、北京相比，在洛陽建都的朝代不夠集中，王朝也不夠強大，但特點是綿延不斷。宋元之前洛陽基本上一直以首都或陪都的形式存在，居于中國的思想文化和政治經濟的中心地位，甚至在近代的民國時期，洛陽衰落到幾乎被人遺忘時，竟然再一次短暫地被定為“行都”。

很多古都作為都城的時候風光集一時之勝，遇到戰(zhàn)亂便首當其沖，毀于一旦，洛陽也不例外。然而，多數古都被毀之后便從巔峰跌到谷底，從此一蹶不振，憶及當時盛況恍如隔世。而洛陽卻反復被不同王朝定都，建了毀，毀了再建。無論建筑被毀得多么徹底，哪怕被燒成一片焦土、片瓦不存，洛陽總是能一次又一次地煥發(fā)出生機。洛陽最特殊的地方就在于城市文化與時代的發(fā)展相重疊，這是一個說起中國的歷史、中國的文化，無論如何也繞不開的地方。天然具有一種文化向心力，也是洛陽文化的力量所在。在興亡盛衰、反反復復的過程當中，關于洛陽的歷史記憶也不斷地被書寫、 被添加，綿延不斷，成為中國歷史文化記憶中最重要的紐帶。

李零在其著作《我的中國》中反復提到“茫茫禹跡，劃為九州”，認為 “禹跡” 就是一個 “中國符號”，是一種不斷被改造，同時又連綿不絕的歷史記憶。我對此很贊同，但常常又想，對于大多數普通人來說，相對于一個人有限的時間和精力，茫茫禹跡實在太過于宏大，為理解這片土地的既往和未來，我們需要一個瞭望點。如果要從神州大地上選取一個點來代表茫茫禹跡的話，或許再沒有一個地方比洛陽更能夠凝縮五千年中華文明的日月光華了。

這片土地和這個名稱的歷史長到幾乎等同于中華文明的歷史；而且從沒有哪個城市像洛陽這樣在眾多朝代和政權交替中能反復占據歷史的中心地位，輝煌過，也長久地沒落過。這個空間不只是個靜止的容器或平臺展示歷史演變，而且能夠隨著歷史的演變而不斷重新建構和轉化，生出“空間話語”。覽古通今的史學家們最容易認識到洛陽的意義 (或者稱之為魅力)，作《史記》的司馬遷說“三代之居，皆在河洛”；作《漢書》的班固說“京洛有制，王者無外”；作《資治通鑒》的司馬光說 “欲知古今興廢事，請君只看洛陽城”。日本近代史學巨擘內藤湖南認為，中國文化在特定時代、特定地域會因時勢和地勢的關系形成一個文化薈萃的 “中心”，而洛陽就是最早的中心；當代史學家氣賀澤保規(guī)則說：“既往以長安為基軸構筑的中國史像，如果以洛陽為基軸重新構筑的話，可以發(fā)現中國史嶄新的一面，感知更加深厚的中國歷史世界的沉淀，并且在探索東亞史上也具有重要的意義。”

相比于文人出色的辭藻文采，歷史研究者更能理性地撥開現象看到本質。中日歷史學家對洛陽的評價之所以異曲同工，是因為洛陽的城市文化史是一部見微知著的大歷史，可以縱觀從遠古到近世的中華文明，涉及文化的起源與擴散。這個溝通空間與時間的門必然應該從都城歷史斷續(xù)長達 1500多年的古都打開，從洛陽這個空間潛入時間之流中去。

或許是 “只緣身在此山中”，我們常常忽視或者無意去了解洛陽的真面目。然而，與中國文化同源、文物互見的日本，卻從未停止對洛陽的關注和思考。日本的文字起源、衣冠制度都來自中國，在相當長的歷史中，日本對中國的了解和認識都通過洛陽這個窗口，洛陽對于日本有著特別的意義，甚至有人把這兩個字稱為心靈的故鄉(xiāng)，一聽到便生出一種古典的安心。日本文化視域中的洛陽研究具有悠久的歷史傳統，是伴隨著日本近代學術體系建立而產生的學術文化，翔實考察日本洛陽學可以追蹤到中國文化異域傳播的印記和影響。因此，以史為源，洛陽這座城市，可以成為理解和進行中日文化交流的一個關鍵節(jié)點。本書希望嘗試通過洛陽這座古都的文化具象，串聯起中日文化視域中的城市、時代、文明等看似宏大的敘事。

文化本身是個紛繁復雜而又模糊隱秘的概念，仿佛無處不在，探究時卻都只是零珠碎玉；仿佛觸手可及，手過之處卻清風般不見其形。世上曾經存在的、現存的，天地之間的萬物似乎都可以是文化，可以是一個具體的文化元素，也可以是一種抽象的文化現象，交織重疊，形成一處處自成風格的文化環(huán)境，再構成一組組互相影響的文化體系。就連我們人類誕生之前就早已存在的自然風光也被打上文化的烙印，那些日月星空、青山綠水、明月清風都被日本的風景學家認為是 “文化的母體，所謂風景，就是已經化作文化的環(huán)境”。

洛陽，作為一座今日仍活著的古都，其文化內涵與附帶價值絕不應僅僅被當作普通地域文化來看待。洛陽本身就是一種 “中國符號”，其文化源流數千年來始終與華夏文明一脈相承，仍在融通發(fā)展之中。本書大量借助鄰邦的異域之眼去品讀洛陽的歷史風景和文化記憶，梳理和探討中國和日本文化視域中的洛陽形象，試圖從帝業(yè)興衰和人文更替中探尋神州禹跡更深層次的文化源流。

仰望著過于浩瀚的文化星空，如果不知道中華文化之旅該從何處 開始，那么在地圖上不過是盈寸山河的洛陽也許是最好的切入點。盡管這座古城自元代以來已光環(huán)褪盡、沉寂多年，但如同題于1138年的《洛陽名園記》序所說：“然一廢一興，循天地無盡藏，安得光明盛大，復有如洛陽眾賢佐中興之業(yè)乎？” 這個沉淀著華夏文明最深刻記憶的地方，必然同中華文明一起，再次迎來 “旦復旦兮，日月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