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能夠享有三次童年是一種福氣。第一次是自己的童年,第二次陪兒女度過,第三次的“童伴”是自己的孫兒女。相信第四次會更有味,但是人生不能太貪心。大外孫女筠筠,大外孫翊翊,幼小時雖然也曾經(jīng)短期在我家待過,上小學以后也時時到我家做客,但是因為住在另外一個城市里,我們建立的是一種“電話情誼”。他們并不“很徹底地”攪亂我寧靜的生活。
彤彤很不相同。她聲音嘹亮,又很好動,一進門就像一個保齡球,沿著球道轟隆轟隆地滾來。外公、外婆的寧靜生活就像球道另一端十個排列整齊的脆弱球柱,命運可以想象!彤彤是我的三女兒瑋瑋的女兒,出生以后就成為我家的?,白天待在保姆家,傍晚由外婆把她接回家里,又是洗澡,又是喂牛奶,等著媽媽下班來把她接走。這個在十一月出生的小娃娃,按我們中國人“虛歲”的算法,出生五十四天以后就是兩歲。她在實足年齡兩歲半,也就是虛歲四歲的時候,開始會跟外公說話,爺孫倆成為朋友。
“彤彤”兩個字,按字音念,應該是“同同”,但是我們都采用一種標準的“兒語聲調(diào)”,喊她“桶通”。她接受這個富于音樂性的叫法,也常常自稱“桶通”。
能跟彤彤這樣接近,來自三個條件的交集。第一,她家跟我家住在同一個城市,而且兩家相距不遠,可以算是鄰居。第二,她出生在一個“雙薪”的小家庭,父母都要上班。第三,外婆的提早退休。提早退休的外婆,本來以為自己從此可以跳出現(xiàn)代人忙碌生活的旋渦,沒想到她跳出一個旋渦卻跌入另一個旋渦。她為小女兒伸出援手,每天跟保姆互相接棒,把彤彤遞來遞去,重溫當年“育嬰”的經(jīng)驗,幫忙“育孫”。
我們寧靜的生活開始變得緊張忙碌。尤其是到了彤彤有能力爬出她的搖籃床到地板上來玩的時候,我們的生活由緊張忙碌變成混亂。她開始把我家客廳“據(jù)為己有”,加以改造,經(jīng)營一種“震災場景”。她像一頭撞進了古董店的小狼犬,使我們不能不藏起一切心愛的擺設(shè)。搶救不及的,一件件都化成了一聲聲的嘆息。忙碌的外婆忙上加忙,一直忙著“藏東西”,但是嗅覺靈敏的小狼犬更擅長“挖寶”。玩這種“尋寶游戲”,外婆一直是輸家。
在那段混亂的日子里,我除了被外婆喊去做義工之外,盡可能藏身在我二樓的小書房里,偷空讀讀寫寫。直到有一天,我正伏案寫作的時候,聽到書房門外有些聲息,趕緊回頭去看,站在書房門口的正是神采煥發(fā)的彤彤。她愉快地喊了一聲“外公”!我的藏身之所也“淪陷”了。
從此以后,我成了她認定的“童伴”,成了一個不受虐待的俘虜。不受虐待,因為她沒有惡意,但是無窮無盡的善意“折磨”卻不能免。為了陪她做游戲,我成為她弄亂屋子的共犯。我給她講故事,后果是那故事說了十幾遍她還聽不厭。
“再來一遍!”她會說。她的媽媽來接她回家的時候,我早已筋疲力竭,但是我還有善后工作,就是收拾被“我”弄亂了的客廳。
她實足年齡兩歲半,正是語言成長最快速的時候,所以做她的“童伴”并不是完全沒有收獲。我聆聽她擅長模仿的勤勉舌頭彈奏出來的成人化的語言,觀察她會思想的黑亮眼珠里所隱藏的淘氣,記錄她奔跑蹦跳的體能發(fā)展,不知不覺地,有一天,她竟成為我的寫作題材。
每一個周末,我提筆為《國語日報》寫“夜窗隨筆”專欄的時刻,發(fā)現(xiàn)她仿佛早已盤腿坐在稿紙上,用手指頭指著自己的鼻子說:“寫我!”就這樣,每周一篇地,從一月寫到七月,一共寫下了二十八篇。
寫她的時候,她當然不能在場。好動的她,會搬弄我的稿紙,借用我的文具,打翻我的茶杯,而且會推動我的轉(zhuǎn)椅使我像兒童游樂園里的轉(zhuǎn)馬一樣轉(zhuǎn)動不停。我總要苦挨到她興高采烈跟隨她爸爸回自己的家以后,才能獲得寫作所需要的寧靜。
距離給了我“回想”的空間,而且因為沒有她的打攪,寫作工程進行得非常順利。
后來,彤彤仍然是我家每天必到的?,仍然在我家經(jīng)營一個永遠收拾不完的客廳,像定時的颶風來去。不同的是,她已經(jīng)快修完幼兒園大班的課業(yè),夏天就要進入小學一年級。她始終不知道我曾經(jīng)悄悄地寫她的事實。我準備等到她會閱讀文字的時候,再送她一本親筆簽名的《彤彤》,作為她那一年的生日禮物。
做彤彤的“童伴”,固然很辛苦,但并不完全是一種付出,我也學到了一些人生智慧。淘氣的彤彤,并不完全任性,完全堅持自己的主張。她也接受規(guī)勸,只是她心目中的“完美的大人”,必須很有耐心,在規(guī)勸的時候必須能達到“良藥不苦口忠言不逆耳”的標準。她抗拒“命令”,接受“游戲”:“彤彤,假裝你是一個做事很快的孩子,我閉上眼睛,喊一二三,再睜開眼睛,你已經(jīng)把手洗干凈了!边@句話的意思就是:“快去洗手!”寫這篇序文的時候,雖然已是深夜,四周寂靜,但是也有兩次為常有的美好幻聽而擱筆,準備起身下樓去開門迎接光臨我家的“定時颶風”,那就是彤彤平日嘹亮得像小喇叭演奏的招呼聲:
“外公!外公!我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