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記
我今年八十歲了。是相當年紀的老人。是已經走到人生的出口,要伸手去轉開門把手的時候了;蛟S在旁人眼里,能不能再活個兩三年都是問號,也是合理的疑惑。
2001年出版拙著《等云到—與黑澤明導演在一起》的文藝春秋資深編輯照井康夫問我:“回首過往,與昭和這年代一起走到現在,有沒有什么話想跟大家說?”這就是像是切腹時的介錯會說的話一樣。若能在此時歌詠出瀟灑的辭世之句,也是很了不起的,可惜我并不具備這般才華;蛘撸绻窃(jié)子那樣的美女,將謎樣的過往公布出來,很多讀者也會很開心吧。但我的過往,既不有趣也不特別,所以我一直拒絕,就說那不會有人看的。
我景仰的大師伊丹萬作說過:
千萬不要講一些會讓年輕人覺得“這與我有什么相干呢?”的話。(《記錄》,出自《伊丹萬作全集》)
他說的一點也沒錯。
然而到了最近,情況卻有了變化。
1984 年,山田洋次導演將我榮獲第五屆讀賣“女性人道紀實文學”優(yōu)秀獎的半自傳作品《給父親的安魂曲》拍成了電影《母親》,由吉永小百合主演。
理所當然,原書也配合電影片名改題為《母親》,重新出版。
于是,文藝春秋的照井先生跟我提議:不如就配合電影《母親》的上映(2008 年1 月),來寫一部野上的昭和史, 感覺挺有意思的。他接著說,如果嫌寫起來麻煩,可以采取采訪的方式,針對提問作答,最后再整理成文字,也是一種做法。他說這樣的話會輕松許多,完全體現了資深出版人的游說本領。
經他這么一說,我想到那些共同度過黃金歲月(再也回不去的黃金歲月。┑呐笥眩缃裆性谌耸赖囊咽橇攘葻o幾。這讓我改變了心意:在我們這些存活者行將就木之前,留下記錄或許是件重要的事情。
正因為,所謂歷史,是從具體的日常生活積累而來。正因為,唯有在具體性中,才能找到真實。
于是乎,2007年4月11日起,這部作品開始以訪談的方式搜集材料。
采訪者是《電影旬報》前總編輯、電影評論家植草信和先生,以及文藝春秋的照井康夫先生。訪談在一處調查室進行,像是被警察拷問般,也有正式的速記員在一旁幫忙。他們還很貼心地讓我一邊喝酒一邊回答問題,前前后后進行了六次訪談。兩位采訪者從數量龐大的速記資料整理出來的原稿,足足有兩公斤重。
我在訪談中不得不提到了我的家人,以及我的私生活,但至今仍會感到不自在。
本來,我自認是個運氣好的女人。
到我現在這年紀,23年前的文章還能夠復活拍成電影,真是太走運了。
我的人生中只遇到過一樁感覺像被上帝惡意捉弄的倒霉事,那就是我所尊敬的伊丹萬作先生寄給我的親筆信函,以及戰(zhàn)死沙場的竹內浩三寫的信,全部弄丟了。
關于這件事,因為有所顧忌,到現在為止也沒有對外公布過,這次被逼問到,就坦白說了出來。照井先生則是一臉冷靜:“都超過保密期限了吧。”
也罷,在我即將離開人世之際,留下一點事實真相,或許會有點用處。如今我的心境就像是蜥蜴切斷自己的尾巴,準備逃之夭夭一樣。
唯有一點過意不去的是,和前作《等云到》相比,有些內容是重復的(雖說講話有一定的脈絡問題)。無論什么時候,回顧往事都會出現同樣的內容,這也是沒辦法 的事。
《〈紅胡子〉之后的黑澤明與三船敏郎》一文,是《等云到》的英譯本于2006 年由美國出版社Stone Bridge Press 出版之際,在編輯的要求下新寫的專文。關于兩人拍完《紅胡子》之后的關系。雖然有很多種說法,不過,我也只是就我在黑澤先生身邊看到的情況提出解釋而已。
如果兩人最后還能見上一面,不知道該有多好—這種想法,恐怕也只是徒留感傷罷了。三船先生去世后九個月,仿佛在追隨他的腳步,黑澤先生也離開了人世。
其他的部分,像是井伏老師旅行會的事,還有登載在《電影旬報》的拍攝現場報道等,是文藝春秋的照井先生幫忙把我以前的文章匯總整理出來的。此外,還有幫忙整理訪談內容的植草信和先生,在此由衷對兩位致以十二萬分的感謝和歉意。
還有,要感謝負責校對的坂垣美智子小姐。現在還能請到如此專業(yè)的人士幫我看稿子,真是幸運。
負責封面的友成修先生,愿意聆聽我這個門外漢的意見,也在此一并致謝。
(2007年11月11日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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跋:野上女士的獨立、客觀與達觀
野上照代女士是日本電影界的先進人物。野上女士與黑澤導演及工作人員一起經歷了日本電影的黃金年代, 她雖然尊敬他、愛護他,卻又始終和他保持了一定距離,不曾迷失自己。山田洋次導演在《母親》序言里說野上女士是“經由知性加持的樂觀”,確實是恰如其分地掌握了野上女士的特質。
相 遇
是電影導演侯孝賢介紹我和野上女士認識的。侯導跟我說:“接下來我要拍的《戲夢人生》,需要有人幫忙處理日本演員和小道具之類的問題。你不是沒在上班嗎,能幫我一點忙嗎?”又說,“以前都是黑澤明導演的工作人員野上照代女士幫的忙。可是這次《戲夢人生》的開拍日期一直延宕,時間上跟黑澤導演的新作(《裊裊夕陽情》)撞在一起了!币虼耍吧吓拷o他發(fā)出求救信號:“能不能找個會中文的人來代替我?”看到我一臉惶恐的樣子,侯導又補充說:“就算是電影白癡也沒關系,只是聯絡性質的工作!
于是,1992年2月,我在東京成城跟野上照代女士交接《戲夢人生》的聯絡事項。第一次見到的她,脖子上圍了一條紅色印度圍巾,非常幽默地比出干杯手勢問我:“你這方面如何?”原本以為她是很嚴厲的人,結果大大出乎意料。她把和侯導聯絡的相關內容交給我,全部整理得井然有序。
后來,侯孝賢、蔡明亮和賈樟柯導演他們來訪日本時,我也跟他們一起和野上女士頻繁來往,度過了許多開心的日子。
2010年初,野上女士忙于黑澤明導演百歲誕辰紀念的籌備工作,我則開始進行侯導《刺客聶隱娘》的日本勘景與選角工作。大約是從野上女士八十多歲,而我也已經五十多歲的時候開始吧,我感覺到:隨著年齡的增長,野上女士的“直接”(反射性的自覺)特質更加明顯,甚至已經到了接近“無邪”的地步了。在我眼里,在自由這領域更上了一層樓的野上女士,顯得如此驚艷、耀眼。
真 實
2016 年3 月,就在前幾天,我有幸參與了野上女士與侯導他們的對談。那時我才驚覺,野上女士一直在“電影” 里尋求的,其實就是“真實”。對這類作品和導演,她才會感到認同:并不是“創(chuàng)作者大聲疾呼”,而是將自己歸零之后,忠實地將拍攝對象呈現出來。就像我們說“文如其人”,或許也可以說是“電影如其人”吧。
2014 年11 月,蔡明亮導演問野上女士:“到現在為止最開心的事是什么呢?”野上女士這么回答:“無法挑出什么是‘最開心’的事,不過,小時候在房間里睡覺,感覺父親在隔壁房間走動的時候是非常開心的。因為,父親終于從看守所回來了!
當時,野上女士就在東京成城的東寶片場外頭的長椅上坐著。東京寒冷的萬里晴空下,野上女士的身影在我眼里顯得像小朋友一樣嬌小可愛。
“你知道嗎?日本在戰(zhàn)爭期間對中國和朝鮮的人民真的做了很多壞事。”野上女士最近對2020 年還在中國工作的我說。得知這本書將在中國大陸出版,她開心地表示真是太感謝了。她還說,因新冠疫情而閉門不出的日子里,看著電影名作度過,倒也不無聊。我一面對野上女士作為日本人的自省感到喜悅,一面也將同樣在她所說的“絕望的將來”中生活下去。
小坂史子
(2016年3月23日于臺灣省新北市永和區(qū)博愛街,2020年6月26日修訂)
(明智周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