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巴基·巴克沃爾特小心翼翼地拿出一疊百元大鈔，放在了瑪麗·馬龍的飯桌上。所謂飯桌，不過是兩個摞在一起的橙色木箱子。這個破敗的家里，有一間小屋屬于摩西·馬龍。墻上有一個大洞，只要下雨，雨水就會順著大洞漏進屋里。巴克沃爾特是職業(yè)籃球隊的管理人員，他把一個更美好的未來擺在了馬龍母子面前。他給了摩西·馬龍一個選擇，他給馬龍帶去了擺脫貧困的機會。馬龍要做的，只不過是不再做一個孩子。

來自美國南部的摩西·馬龍是一個身材瘦高、謙遜淳樸的孩子，他住在弗吉尼亞州彼得堡圣馬修斯大街的一棟聯(lián)排公寓。這座城市曾經(jīng)是美國內(nèi)戰(zhàn)的一個主戰(zhàn)場。1974年，這里卻成為繼卡里姆·阿卜杜爾-賈巴爾后最受矚目的高中籃球運動員、也就是馬龍的故鄉(xiāng)。從一出生，籃球似乎就融入了馬龍的血液。球場上，他的對手總是成年人。贏球后，孩子們得到的獎勵就是橙汁。如果輸球，這些孩子就要湊出給成年人買酒的錢。“我們把他們打得很慘，他們以為自己已經(jīng)喝多了�！被貞浀竭@里時，馬龍開心地大笑起來。大學里負責招募球員的工作人員成群結隊地來到彼得堡高中觀看馬龍的比賽，他們離開家人，連續(xù)幾個月住在酒店里，而馬龍則帶領自己的高中球隊連贏50場比賽，連續(xù)兩年拿下州冠軍。奧洛·羅伯茨大學的一個招生代表甚至發(fā)誓，如果摩西·馬龍愿意加入他們學校，上帝就會治好瑪麗·馬龍的出血性潰瘍。

摩西·馬龍的籃球技術被人口口相傳的年代，正好是大學招生人員不斷規(guī)避NCAA業(yè)余性本質(zhì)的年代。眨一下眼，意味著被招募的學生可以得到一輛新車；搖一下頭，學生能拿到不小的一筆錢。“那就像狂野大西部�！蹦菚r在馬里蘭大學擔任助理教練的霍華德·懷特這樣評價道。招生工作人員發(fā)現(xiàn)，馬龍并不愿意聽他們說話。開車時，他會假裝睡覺。去家里拜訪時，他會假裝不在家。馬龍聽過太多的話，等到他終于決定加入離家近的馬里蘭大學時，他已經(jīng)記不清誰說過了什么。聽說馬龍有意愿加入后，馬里蘭大學主教練萊夫蒂·德雷賽爾干脆在馬龍家門外扎下營來。早上7點，睡眼惺忪的馬龍發(fā)現(xiàn)床邊站著德雷賽爾。簽完德雷賽爾遞過來的文件后，馬龍翻了個身，又一次進入夢鄉(xiāng)。

但巴克沃爾特帶著他的錢和ABA（美國籃球聯(lián)賽）出現(xiàn)了。和NBA這個更純粹、技術性更強的籃球品牌相比，新興的ABA在大眾眼中總有不上檔次的感覺。擁有11支球隊的ABA成立于1967年，這是一個表演性質(zhì)的聯(lián)盟，使用紅白相間的籃球，還設有三分線。ABA始終處于NBA的陰影下，不過因為愿意接受還沒讀完大學的人，ABA在吸引籃球人才方面倒是領先于NBA。斯賓塞·海伍德的反壟斷訴訟結束后，NBA終于妥協(xié)，允許提供經(jīng)濟困難證明的球員提前離開大學、加入NBA。但是沒有高中球員能夠直接進入主流聯(lián)賽（底特律活塞隊1962年選下了高中生雷吉·哈丁，但是他先在低級聯(lián)盟里打了一段時間才加入NBA）。作為ABA聯(lián)賽猶他星隊的球員人事主管，巴基·巴克沃爾特碰巧看了一場馬龍的高中全明星賽。馬龍不僅身材高大，而且靈活敏捷，這讓巴克沃爾特驚嘆不已。但馬龍還很瘦弱，似乎一陣風就能把他吹倒。身高6英尺11英寸（2.1米）的他體重只有約200磅。但他的腳步速度很快，快到像拳擊手一樣讓人眼花繚亂，球場上的它們始終處于移動狀態(tài)。大學想把最優(yōu)秀的籃球運動員收入懷中，巴克沃爾特也不例外。1974年ABA選秀，猶他星隊在第三輪選下了馬龍。大部分人只把這個選擇看作宣傳噱頭，不過猶他星隊還是得到了和馬龍協(xié)商合同的權利。

此前有傳言說招生人員必須把錢塞進信封交給馬龍的一個叔叔，才能得到和馬龍面談的機會，巴克沃爾特自然也聽到了這種說法。他翻過一道圍墻，差點被狗咬上，費盡力氣才敲響了馬龍家的門。開門的是瑪麗·馬龍。巴克沃爾特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房間�，旣�·馬龍在壁爐架上擺了四張照片：耶穌、馬丁·路德·金、約翰·肯尼迪和杰姬·肯尼迪，還有她的兒子摩西。

巴克沃爾特知道，摩西·馬龍肯定什么漂亮話都聽過了。他跟馬龍聊起了成為先鋒的話題。馬龍盯著他，不知道咕噥著說了什么。巴克沃爾特提出建議，愿意幫他們修一棟新房子。

“這是你的�！卑彦X放到木箱子上后，巴克沃爾特這樣說道，“這是給你和你朋友的。我們和馬里蘭大學不一樣，你去那絕對看不到任何東西�！�

馬龍點了點頭，又小聲說了幾句。他離開房間，給萊夫蒂·德雷賽爾打去電話�！鞍涂宋譅柼亟叹氃谖壹遥�他在我桌子上放了25000美元�！瘪R龍告訴德雷賽爾，“他想讓我簽這個東西。我該簽嗎？”

德雷賽爾毫不猶豫�！白屗麄冏�。”他說，“如果他們不走，你就報警。假如他給你100萬美元，那你再給我打電話。”

德雷賽爾的激情足以讓所有垂涎馬龍?zhí)熨x的教練相形見絀。他是一個不屈不撓的杰出招募者。他告訴馬龍，他們倆現(xiàn)在就可以扳著指頭計算未來的全國冠軍次數(shù)。他計算讓馬龍和天才后衛(wèi)約翰·盧卡斯成為搭檔，他還計劃為馬龍購買保險，以防傷病影響他未來的職業(yè)生涯。德雷賽爾成功地把馬里蘭大學推銷給了馬龍，更重要的是，他成了瑪麗·馬龍愿意信賴的人。瑪麗獨立工作，養(yǎng)活自己和兒子摩西，她做過護士，也做過肉類包裝工。摩西不到兩歲時，他的父親就離開了這個家。德雷賽爾告訴瑪麗·馬龍，他敬畏上帝，馬里蘭大學也是一所基督教大學。

德雷賽爾決不會束手就擒、白白失去摩西·馬龍。他巧妙而成功地擊退了其他大學招生人員，現(xiàn)在，他準備再一次在摩西·馬龍身上努一把力。他提到了神圣的大學校園生活。他告訴馬龍，他將馬龍一家的最大利益放在心上。他還建議馬龍在做決定前和他熟悉的經(jīng)紀人唐納德·戴爾及搭檔李·芬特萊斯商量。

馬龍一家同意了見面的要求。戴爾發(fā)現(xiàn)馬龍一直在神游——這也是其他大學教練的感受。他希望能引起馬龍的注意。

“摩西，你聽說過奴隸制嗎？”戴爾問道。

馬龍?zhí)�起了頭�！霸趺凑f呢，你拿到的這份合同就是奴役�！贝鳡柛嬖V他，這份合同的時效長達16年。只有前四年屬于保障合同，猶他星隊在接下來的12年都有球隊選項�！拔彝春匏麄兘o他開的合同。”戴爾回憶道，“他們跑到窮人家里，把錢放到飯桌上，我覺得太卑鄙了。他們的做法可以說非常丑陋�！背蔀轳R龍的談判代理人讓戴爾疲憊不堪。“我非常非常擔心，怕他不能入選球隊，或者達不到自己的預期�！贝鳡栒f，“他是個18歲的孩子，沒接受過什么教育，這是我最擔心的。因為一直想這件事，我好幾周晚上都沒睡好覺。”

事實上，馬龍很久以前就做出決定了。14歲時，他就在《圣經(jīng)》的背面寫上了自己希望成為職業(yè)運動員的夢想。放棄這個機會，意味著無視自己的天賦�！拔艺f過，如果做了決定，那會是完全由我做的決定。”馬龍表示。整個過程中，他一直很安靜。盡管表現(xiàn)得好像提不起興趣，但沉默并不等于他不關心�！拔移鋵嵲诼�，我關注他們說的話�！瘪R龍說，“聽他們說話，我就知道他們是否值得信任、有沒有說真話�！�

為了留住馬龍，馬里蘭大學球員愿意把每天的餐費和洗衣費留出來給馬龍，每名球員每個月能拿出15美元。但馬龍的大學生涯只持續(xù)了五天。室友約翰·盧卡斯有一天早上準備叫馬龍起床�！捌饋戆桑�我們該走了�！北R卡斯說。

“大摩要打職業(yè)聯(lián)賽了。”馬龍回答道，“大摩受不了大學�！彼�和猶他星隊簽下了七年、價值300萬美元的合同。

*　　*　　*

摩西·馬龍高中后直接跳級，并沒有立刻改變職業(yè)聯(lián)賽的版圖。按照自然發(fā)展的結構，球員先是成為高中明星，進入大學打出名堂，畢業(yè)離校后最終成為職業(yè)球員。馬龍做出決定的一年后，達雷爾·道金斯和比爾·威洛比宣布高中畢業(yè)后直接進入NBA。隨著NBA和ABA在1976年合并，馬龍進入NBA，打出了名人堂級職業(yè)生涯。但道金斯和威洛比某種程度上卻成為反面例子，提醒所有人為什么無論身體還是心理，青少年都尚未做好準備，應對在NBA打球的巨大壓力。

這種觀念根植于人們的思維，直到又瘦又高的凱文·加內(nèi)特在1995年重新叩響大門時，這一刻板印象才開始出現(xiàn)松動。加內(nèi)特出現(xiàn)時，籃球這項運動已經(jīng)發(fā)生了巨大變化。球員拿著百萬美元薪水，相比1976年NBA平均13萬美元的薪水，這顯然上了一大臺階。馬龍的決定，最終為NBA歷史上最成功的一批球員奠定了基礎，從加內(nèi)特到科比·布萊恩特，從特雷西·麥克格雷迪到勒布朗·詹姆斯，再到德懷特·霍華德，無不走上了馬龍開辟的這條道路。他們成為明星，剛脫下高中畢業(yè)舞會的西裝，便穿上球衣與掙錢養(yǎng)家糊口的成年人同場競技�！爱斘铱吹娇票�、勒布朗·詹姆斯、凱文·加內(nèi)特能長久地立足聯(lián)盟，這讓所有在他們之前進入聯(lián)盟的高中球員倍感驕傲�！瘪R龍表示，“我們之所以能在聯(lián)盟打球，是因為我們在高中就是最優(yōu)秀的球員，我們不需要為了成為最好的球員再去大學打上四年�！睂τ谧约涸跉v史上起到的作用，馬龍非常自豪。2015年9月，他因為心臟病去世。就在馬龍去世幾周前，達雷爾·道金斯同樣因為心臟病去世。他們沒有像職業(yè)棒球或冰球運動員那樣，先在低級別的小聯(lián)盟里摸爬滾打；他們也不必像NFL球員那樣，高中畢業(yè)必須滿三年才能進入職業(yè)聯(lián)盟。大多數(shù)人成功了，他們不僅成為明星，還賺到了做夢也沒有想到過的財富。有一些人失敗了，夢想中的名聲與財富只是鏡花水月。

他們擁有同一條起跑線。他們在很小的年齡就展現(xiàn)出非凡的身體天賦，被人稱為天才。只有大學才能發(fā)掘潛力股的時代早已成為歷史。全美各地的電視臺都會轉(zhuǎn)播高中比賽，小學生都會有全國排名�！斑@和我們想看到年輕、有才華的演員、音樂家和鋼琴家是一個道理�！苯芾酌�·特里特曼這樣評價。特里特曼曾經(jīng)在科比·布萊恩特高中時做過他的助理教練，后來他參與了不少重大高中比賽的賽程安排和轉(zhuǎn)播�！八麄兌际翘觳拧！彼�繼續(xù)說道，“他們是神童。勒布朗·詹姆斯是神童，德懷特·霍華德是神童，科比也是神童。如果一個能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情，你就會被深深打動�？吹揭粋�七歲的小女孩能完美地唱出國歌，你也能震驚好幾天。這是一回事。”收獲巨大關注的同時，他們也會付出代價：過早地結束童年生活，大多數(shù)被賦予了不切實際的期望�！懊β岛托鷩�，性交易，毒品，黑幫活動，（生活中的）這些事到AAU（業(yè)余運動聯(lián)盟），什么都一樣。”2001年高中畢業(yè)在第二順位被選中的泰森·錢德勒這樣表示，“都是一回事，只不過這是合法的。那些人和在我街頭看到的人本質(zhì)上是一樣的，只不過他們偽裝成了其他樣子。我的人生在加速前進，因為我必須學會保護自己，利用那些自以為正在利用我的人，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那么年輕的時候我就知道身邊的一切，所謂純真早就被拋在腦后�！�

馬龍將命運掌握在自己手里，但現(xiàn)在的人做出和他當年相似的決定時，卻有著和他當年不同的環(huán)境。當現(xiàn)代的NBA潛力股思考高中畢業(yè)后是否直接進入職業(yè)聯(lián)賽時，有太多需要他考慮：教練、家人、球鞋公司、NBA、幕后控制者和經(jīng)紀人，這些都是不能忽視的因素。但這一進程在2006年戛然而止，NBA一紙令下，所有球員必須離開高中滿一年才有參加選秀的資格�！斑@是太多制度導致的失敗，我認為我們都參與到了其中。”斯特恩表示，“我無意吸引關注，不想逃避應承擔的責任，因為我們都是體系的組成部分，但我們不是體系的領頭部分。”

聯(lián)盟是最終目標，是孩子們的夢想之地，也是他們工作的地方。有關禁止高中球員直接進入職業(yè)聯(lián)盟的討論還在繼續(xù)。有些人希望撤掉這一禁令，有些人希望將進入聯(lián)盟的最小年齡提高到20歲�！斑@就是不對。”杰梅因·奧尼爾表示。1996年，他也是高中畢業(yè)后直接進入NBA，“18歲你可以參軍、參加戰(zhàn)爭，18歲你就可以獻出生命。為了過上更好的生活，那些人去參加戰(zhàn)爭，軍隊就是生與死。你可以扛槍，可以獻出生命，這是最終極的犧牲。所以我的問題是，為什么連打籃球這么簡單的事，我都不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