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1961年冬春之交,我第一次近距離看到中國古琴。它出現在我的面前,是在北京大學一間空蕩蕩的教室里的一張木桌上。七根絲弦緊緊地繃在一個黑色的漆木音盒上。頗費一番周折之后,我才找到一個中國學生答應教我一些彈奏古琴的基本方法。開始上第一堂課那天,他帶著琴來了。這是一把明代(1368~1644)的琴,是他的家族傳承下來的。
我輕輕地撥動其中的一根弦,它發(fā)出一種使整個房間都顫動的聲音。那音色清澈亮麗,但奇怪的是它竟還有種深邃低沉之感,仿佛這樂器是銅做的而不是木制的。在以后的很多年里,正是這音色讓我著迷:從最輕弱細膩的泛音——如寺廟屋檐下的風鈴,到渾厚低音顫動的深沉。
后來,我嘗試著學習的曲子都是些古曲,音色簡單,不像歐洲鋼琴曲有豐富的音符,大多是單一的調子,有時在兩根弦上同時彈奏八度,音調旋律交錯共鳴。
古琴在兩千多年的歲月里一直作為中國文人的重要樂器。許多優(yōu)秀的琴師不是高僧就是哲人,彈奏古琴之于他們乃自我實現的一種方式,正如參禪,是解脫自我、求索智慧的一種途徑。而對于滿懷疲憊的官宦、貶謫流放的官員或者貧寒的詩人們來說,彈琴又能幫助他們逃避冷酷的現實,回歸平靜祥和,接近中華文化的精神實質。
這種樂器所受的崇尚之深,在中國無數的詩歌里被傳唱。許多有關琴師命運的動人故事一直膾炙人口。而這擁有上千年歷史的樂器至今仍被彈奏著。這是一段奇長而又充滿生命力的傳統(tǒng)。
但是,古琴的彈奏后來漸漸地被賦予了繁多的規(guī)則和要求,諸如何時可彈,何時不可彈,應當如何彈,衣著如何,坐姿如何以及琴房的布置,等等。并非你隨心所欲,邊燒飯邊抓張琴譜跑進屋里,想彈就彈的。彈古琴需要做準備工作,既是具體的細節(jié)準備,又是精神上的準備。在某種意義上,彈古琴是一件相當神圣的事情。近幾十年來古琴的神圣感確實有所降低,但它仍被視為稀罕之物,當作傳家寶為人們所珍藏,即便家中已無人再彈奏它。不過我相信后繼有人,琴聲一定會有的。
古琴不好彈,總是一個接一個單調的樂音。如何把握這些單調的音,表達和傳遞它們的美是關鍵。它一共有二十六種顫音和五十四種明確區(qū)分的指法,含糊不得。
對初學者來說,有個難題就是它沒有我們所習慣的那種樂譜。古琴“譜”只是一些漢字符號的組合,標明該在哪根琴弦上的哪個地方彈,該用哪個手指和哪種彈法。另外一個麻煩則是關于音樂節(jié)奏和樂句的劃分,譜上并未詳細注明,而且不知道該如何從一個調轉換到另一個調。如果沒有一個耐心的良師,一步一步地指點,真是無以得道。
古琴和其他高水準的樂器一樣,都需要一生的錘煉和投入才能至善至美,而如此的錘煉和投入卻是極少數人能夠達到的。但通過粗淺地接觸古琴音樂,我們不但有機會見識到這樣一種極其獨特而曼妙動聽的音樂,也有機會與整個中國古典文化親近起來。
古琴彈奏貫穿了儒家和道家的傳統(tǒng),亦包含了很多人生和修養(yǎng)的基本原則。每段音樂都充滿了讓人對大自然的聯想——蘭草、梅花、高山、流水、仙鶴和展翅的大雁,這些都是在漫長的中國歷史上一再出現于詩歌、繪畫當中的題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