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夜來客》當代最有成就的德語作家、德國犯罪小說天后英格麗特·諾爾經(jīng)典作品!《冷夜來客》探查“致命女人”背后的真實歷史,回望20世紀初,毀滅與新生交織的雙面德國!独湟箒砜汀钒耸龤q的獨居老人夏洛特即將迎來自己昔日的情人,同樣老邁的姐夫胡戈的造訪。而同時到來的,還有那些舊日的回憶:說一不二的父親、沉默的母親、轉信異教的二姐、異裝癖的小弟,還有愛上姐夫的自己……一家人勉強維持的生活,隨著小弟自戕的槍聲和德國侵略的炮響分崩離析。父親、丈夫相繼離世,戰(zhàn)后,孤獨的夏洛特帶著孩子,與胡戈過著夫妻般的幸福生活,直到那個冷夜……暮年時重逢,胡戈對于老邁的自己,是否還有真情?兒女孫輩是否會發(fā)現(xiàn)自己年輕時的罪孽?夏洛特平靜的老年生活,似乎又燃起了對愛與幸福的熱望……
第一章
我的外孫費利克斯所住的地方,從前是一家理發(fā)店。雖然顯而易見的是,那里沒有什么賣得出去的東西,但他總是會稍稍裝飾一下櫥窗。比如,他把我那些老舊的系帶子的黑靴子放在一只鳥籠子里;用棉絮填塞一件粉紅色的緊身胸衣,然后將它放在一輛玩具小車里;他把一張塞滿了釘子的椅子涂上人造黃油,據(jù)說想以此向兩位著名藝術家表示敬意。 很久以來,一個潦倒的櫥窗模特兒在這個田園世界里一直過著艱難困苦的生活,直至他對她感到厭煩了,于是對所有的一切進行了重新布置。但是我卻非常喜歡這個模特兒。 自此以后,我不再獨自一人生活。這個模特兒坐在我的搖椅里,穿著我青年時代穿的連衣裙,戴著六十年代的假發(fā),像個孩子一樣舒展她那雙細腿。她名叫胡爾達。我若是輕拍一下椅子,她差不多會搖擺五分鐘之久,似乎很享受這樣的節(jié)奏。孤獨的老人喜歡自我對話,而我則更喜歡有個面對面的人。胡爾達是一個全神貫注的聽眾,一個富有教養(yǎng)的女兒,一個舉止優(yōu)雅的女友,她不搬弄是非,不挑撥離間,不跟陌生的丈夫們搭訕。 有時我向胡爾達請教問題。比如,我們今天該吃什么?“抹上番茄醬的鯡魚。”胡爾達說,“或許再加上一小塊土豆,就行了!蔽覀儌z不需要很多東西。醫(yī)生說老年人倒是應該多喝東西!叭浅兜 胡爾達說,“別聽他的話!這個人根本就不知道摸索著起夜有多么困難”。不言而喻,我覺得胡爾達的忠告要比其他人的更為重要,因為她總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跟我說話。對,對,我知道人們對這樣的對話會持怎樣的看法。可我究竟傷害到誰了?誰會聽這樣的話,誰又會對此感興趣呢? “你為什么偏偏叫她胡爾達呢?”我的外孫費利克斯問道。 我的弟弟阿爾貝特有過一只玩具娃娃,就是叫“胡爾達”這個 名字。本來是我的玩具娃娃,可是他很喜歡。這個問題很嚴重,因為每當圣誕節(jié)他收到的禮物總是錫兵,可阿爾貝特很討厭那些士兵。我把胡爾達轉讓給他,我們就可以偷偷地玩過家家的游戲了。 在我們七個兄弟姐妹中,阿爾貝特排行老六,比我小一歲。好在我們兄弟姐妹如此之多,以至于誰也沒有時間用教育學的方式過分地打擾我們。直至我已長大成人,我們的大哥恩斯特·路德維希才向我透露說,有人偶爾觀察過阿爾貝特玩的玩具娃娃游戲,然后擔心他可能長得酷似某個有異裝癖的叔叔。 若是阿爾貝特還活著,他一定明白我的意思。胡爾達是我們共同的孩子,盡管也已經(jīng)上了年紀,但還很苗條修長,關節(jié)沒有浮腫,身子沒有佝僂,鼻子沒有流涕,眼睛沒有哭紅,鞋子沒有矯形。唯有血色從她蒼白的臉上剝落下來。順便說一句,胡爾達雖然不是真正的女人,然而第一眼卻是看不出來。可若是你脫下她的衣服,那么一個雪白的毫無女性或男性特征的身體就會暴露無遺;若是摘下她的假發(fā),那么一頂平滑如鏡的禿頭會熠熠閃光,唯有戴著假發(fā)才會讓你看到一張漂亮的臉蛋。胡爾達是個雌雄同體的天使,是一個靠著裝扮可以變成任何一個角色的生物。
有一段時間我接受送餐服務,可后來又把它退掉了。這樣的飯菜太過豐盛,也不合我的胃口。只是對那個年輕人的遭遇,我感到很遺憾。他總是稍稍和我聊聊天。我不是很清楚他究竟讀的是哲學還是社會學。至少他認為我并沒有思想僵化,因為偶爾他會對那些我覺得 全新的思想和理論發(fā)表自己的意見。 “阿多諾要求一個人擁有個人權利,可以毫無恐懼地成為另類……”這句話留在了我的記憶里。在我的青年時代,我絕不會想到一個人還有這樣的一種權利! 阿爾貝特為何自殺,這件事誰也說不清楚了,但我隱隱約約地預感到這件事跟胡爾達有點關系。在我們的游戲中,阿爾貝特是母親,我則是父親。 那位社會學專業(yè)大學生留著馬尾式的頭發(fā),戴著耳環(huán),這就是我這個老傻瓜給他倉促歸類的原因。結果有一天他帶了女友過來,我不得不修正我的世界觀。當我宣布取消送餐時,我將阿爾貝特的戒指送給了他:瑪瑙做的浮雕寶石,上面是一位希臘哲學家英俊的側面像。精神上的親人正如血緣上的親人一樣,都可以是遺傳所得。 嚴格地講,和我的孩子那一代的年輕男子或者我自己那一代的年輕男子相比,我更喜歡當今的年輕男子。阿爾貝特是我可以和他咯咯笑個不停的唯一男孩。男人被教育說不許肆意地嚎啕大哭和哈哈大笑,女人卻可以成為永遠的孩子。我和阿爾貝特沒完沒了地突然狂笑,這對老師而言或許是一種負擔,但對一個年輕人是有好處的。費利克斯和那個哲學系大學生沒有為此花過心思,他們可能出于毫無意義的動機發(fā)出撲哧聲?晌?guī)缀跻惠呑佣家驗槿鄙偎械竭z憾。 我十歲的時候,阿爾貝特問我是否更喜歡做個男孩子。在此之前我從未考慮過這個問題,可我馬上想起我的兄弟們要比姐妹們擁有更多的自由!澳泻⒆涌梢宰龈嗟氖虑。”我說。
“男人可以去當兵,打仗時被射死,”阿爾貝特說,“可男人沒法穿漂亮連衣裙,也沒法戴著珍珠項鏈! 他對漂亮裙子、香水、玩具娃娃以及女紅的偏愛,或許成了他的災難。父親把他送往寄宿學校。這本是好意,爸爸挑選了一所革新學校,在那里居于中心位置的并非普魯士式的訓練,而是推動人的整體發(fā)展。然而,這個問題是無法補救的,因為矮胖且不喜歡運動的阿爾貝特在那里也被強制參加體育課,這些體育課折磨著他。唯一安慰他的就是學校里的那位女廚師。 阿爾貝特一定會和我的外孫及那位大學生——他可能叫帕特里克——相處得更好,而不是和寄宿學校里那些粗魯?shù)耐瑢W。有時我制訂了大膽的計劃:我想邀請費利克斯和帕特里克一起參加追思阿爾貝特的茶話會。首先這兩個年輕人應該互相認識一下,其次我想和他們談談我那死去的弟弟。 可在此之前我得對這個家進行一次清理。也就是說,自從我的女友米勒不再活在人世以來,我早就想做清理了。我和米勒是多年的好朋友,墻上掛滿的那些拙劣的藝術品,都是她當年送我的東西,而在她生前我出于敬意又不能扔棄。米勒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女人,但毫無品位,這一點不得不說。在我們青年時代最先有了丟勒的那幅兔 子畫,大家現(xiàn)在確實還可以爭論這樣的畫作。接踵而至的是一幅用干花制作的自己粘貼的畫作,馬掌,玻璃小動物,雕刻和涂色的木頭拖鞋,有著小畫像器皿的鉛字盒,鉤織的大象墊子,穿著民族服裝的玩具娃娃,以及鐵制的氣壓計。 或許當它們真正消失的時候,那些年輕男子才相信我從未喜歡過這類東西?墒前阉鼈兣侥膬喝ツ?而緊接著,人們或許要給墻壁裱糊一下或者至少粉刷一下——這所有的理由就在于,我還沒有和胡爾達及那些年輕的男人一起安排過我的派對;蛟S在春天,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我的身體會更好一些,我會感覺到擁有更多的精力和生活樂趣。我將烘焙華夫餅干,這個我一定得做成,此外還要提供濃咖啡(或者他們只喝淡淡的藥茶)以及很多的摜奶油。阿爾貝特喜歡奶油。之后再來一杯雪利酒——或者最好之前?胡爾達應該穿上我的淺黃色尖領真絲裙,再穿上從爸爸的工場里生產(chǎn)出來的象牙色綁帶鞋。我本人穿了兩年體操鞋,以前我連做夢也不會想到會有這種事,我們的爸爸更加不會。但你可以說自己想要什么,體操鞋要比有鞋墊的鞋子明顯便宜,像拖鞋那么舒服,同時完全經(jīng)得起踩踏。米勒死了,她的那些行為規(guī)矩我再也不用管了。
米勒與我雖然是同班同學,但完全不是我的朋友,直至她跟我哥海納訂婚,我們才走得越來越近,因為自此以后,她每天都出現(xiàn)在我們家。當婚約很遺憾——或者是謝天謝地——解除的時候,她剛好芳齡二十,因為海納愛上了另外一個姑娘。當然我們家因為他的緣故感到心有愧疚,我也想方設法地安慰米勒。直至她去世,我們始終是知心朋友。順便說一句,和海納分手后,米勒相當迅速地結了婚,和一個無聊的老實人。四十七歲成為寡婦后,她才激動地發(fā)現(xiàn)了肌膚之樂。悲劇的是,從那時起,她變成了浪漫的淫蕩狂。沒有工作的服務員和不可信賴的獨來獨往之人不得不長達數(shù)十年地忍受她那些鬧著玩和裝出來的愛情懷念。是我說朋友的壞話了嗎?如果真是這樣,那就錯了。米勒有一顆寬容的心,除了她我還能說誰的這種事呢?
我可以和她談談阿爾貝特的事。當時,就在他于一九三三年去世之后,我們兄弟姐妹連續(xù)數(shù)夜地猜測他的死亡原因。幾個哥哥斷定,從某個方面看,阿爾貝特想必是同性戀,即便他們沒能往下想象更詳細的情況。由于缺乏經(jīng)驗,我們姐妹接受了他們的說法。阿爾貝特從未有過一個朋友,他成了一個孤獨的人。或許我是唯一和他大笑及玩耍的人。盡管他很長時間一直是父母的最小孩子,但他絕不是他們喜歡的孩子——順便說一句我也不是。在總共生了十個孩子之后(其中三個生下不久就夭折了),母親簡直無能為力了。相反,父親根本不喜歡這個胖嘟嘟的男孩,而為了不至于對他造成不公,他大多數(shù)時間對他視而不見。我們當時并不貧窮,但也不是特別富裕。讓阿爾貝特讀寄宿學校我們實際上負擔不起,可或許父親想用這種高學費使自己愧疚的良心得到平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