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本蘇東坡傳記。蘇東坡一生融儒、釋、道于一體,詩、詞、文、書、畫俱在才俊輩出的宋代登峰造極;他比中國其他的詩人更具有天才的多面性、豐富感和幽默感;他的人格精神所體現(xiàn)的進取與正直、慈悲與曠達,千年來始終閃耀在中國歷史的星空。此書用唯美深情的妙筆將蘇東坡的一生娓娓道來,融東坡的生平事跡與經(jīng)典詩詞為一體,將他少年時的驚世才情、青年時的意氣風發(fā)、中年時的愈挫愈勇、老年時的達觀淡泊生動地展現(xiàn)在世人眼前。讓讀者在讀懂蘇東坡詩詞的同時,也讀懂他的人生,自己有所感悟。
序:呵呵
余光中先生說,如果他要出去旅行,不會找李白一起,李白不負責任;也不會找杜甫,杜甫太苦悶。他會找蘇東坡。
蘇東坡會是一個極好的同伴,能讓整個旅程變得有趣。
很高的評價,不涉及成就,單單是人格魅力都讓人傾慕不已。蘇東坡就是這樣一個人。
有趣的靈魂注定更愛這個世界。
寫詩填詞的陽春白雪是他,釀酒烹肉的下里巴人也是他,大俗大雅集于一身,睿智聰慧,至情至性。
他乘著月色而來,仿佛是久等的歸人,與秋蟲一起呢喃;又駕著小舟而返,似乎是搏擊長風的白頭漁翁,于風浪間高唱一曲。
他一直行走于人生苦旅之中,無數(shù)次因緣際會和知己相逢,又無數(shù)次輾轉(zhuǎn)離別揮手匆匆。
在多情的蘇東坡眼里,青山有情流水亦有情,伴他一路前行,但世界對蘇東坡并不多情,總是一遍遍地將他擠壓進黑暗的角落,而他卻總是在黑暗中用通透的心靈熱愛著整個世界。
在蘇東坡的一千多封信件里,有四十多封出現(xiàn)過“呵呵”。他從沒認為自己是完人,卻用自己在世間的修行啟迪著每一個人。
當你看懂蘇東坡的詩詞,你可能將不在意鮮衣怒馬,心態(tài)也變得平和。
再急迫的事,也會舉重若輕地處理好;
再撩人的事,也會云淡風輕地放過去;
再痛苦的事,也能輕攏慢捻地跳脫開來。
不受外部世界的誘惑,更不會被外事外物左右。
不敢說讀懂蘇東坡的詩詞就能過好這一生,但潛入其中,也許我們就能活得跟他一樣,通透而圓滿,把茍且過成快樂。
第1章 人生到處知何似
人生充滿了各種不可知,生活的軌跡無人能說得清楚,就如同鴻雁飛過,偶爾駐足,雪地上留下深深淺淺的腳印,當鴻雁再次飛起雪地融化,便會無跡可尋。我們的人生坐標到底有沒有規(guī)律,又是誰主宰著這一切?很多人在生命的某個時刻問過自己這兩個問題。
千年前,當蘇軾面對六年前題詩的僧舍時,他試圖從斑駁的墻壁中找尋當年的蹤影,腦海中也在不停地問自己這兩個問題,他很疑惑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力量在主宰自己的人生坐標,讓他總是身不由己。
蘇軾出生時,輝煌的大唐盛世早已走遠,諸如李白、杜甫這樣傲視天下的大文豪也變成了傳說,但是繁華落幕并不代表一定會滿地衰草枯楊。宋太祖雖然行伍出身卻喜歡讀書,非常尊重和推崇讀書人,曾留下訓誡“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子孫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北宋皇帝承繼著這樣的遺訓,一代又一代將北宋打造成“文人的天堂”。
蘇軾的父親蘇洵也是讀書人,卻是有些叛逆的讀書人,他雖然稟賦穎異卻不肯讀書,也許是因為性格特立獨行不服老師管教,又或者是因為根本瞧不上那個時代的教育,他終日喜好游歷名山大川無意功名,雖然親友中已有數(shù)位早早地取得了功名,但他仍然怡然自得地成為眉山城里一朵飄忽不定的云。
宋仁宗景祐三年十二月十九日,即1037年1月8日,蘇洵已經(jīng)二十七歲,在眉山蘇家老宅里,他迎來了自己生命中的第二個兒子。這個孩子出生并沒有出現(xiàn)什么異象,也沒有發(fā)出特別的哭聲,來得很安靜。
蘇洵為這個兒子取名“蘇軾”,“軾”是古代車廂前面做扶手用的橫木,一共有三個面,相當于車的圍欄,可以讓人們在乘坐馬車時抓扶依靠,有了它人們不容易從馬車上摔下來!拜Y”對于馬車不可或缺卻又沒那么引人注目,蘇洵對兒子還是滿懷期待的,他希望兒子能成為一個不可或缺的棟梁之材,卻又要求他老實低調(diào),謹守本分。
但對蘇洵來說,抱起這個嬰兒的那一刻似乎他的生命得到了重生,很多纏繞心頭的困惑因他的到來而豁然解開,既然希望兒子成為棟梁之材,他自己也不該再韶光虛擲,要做點什么了。
蘇洵開始發(fā)憤讀書,精研“六經(jīng)”百家之書,稽考古今成敗之理,想要追回自己曾經(jīng)浪擲的大把好時光。只不過結(jié)果不能如他所愿,接連幾年名落孫山讓他心灰意冷,懷疑命運是否根本就沒給他安排文人的軌跡。
其間,他的長子又不幸夭折,唯一讓蘇洵欣慰的是他又有了自己的第三個兒子蘇轍。他的滿腹才華終于找到了用武之地,心中隱隱感覺命運安排給自己的軌跡或許就是成為兒子們的“師者”,再不上科場的他將畢生所學全部傳授給蘇軾和蘇轍。
春花、夏荷、秋月、冬雪,眉山老宅的景致年復(fù)一年輪轉(zhuǎn),唯一不變的畫面是父子三人窗下共讀,父親的教導(dǎo)和弟弟的陪伴滲入蘇軾的骨血中,不光成為滋養(yǎng)他成長的養(yǎng)分,也成為他有趣的靈魂中很重要的組成部分。
在蘇軾二十歲那年,父親蘇洵覺得時機成熟便帶著兄弟倆上京趕考。蘇家父子三人騎著毛驢,山一程水一程,山路雖然崎嶇,但三人一路高談闊論更有一種指點江山的豪情。在第一次上京的蘇軾眼里,人生道路大概也如此次旅程一樣美妙無比。
人生坐標第一次發(fā)生空間轉(zhuǎn)移,任誰都難免有些惶恐不安,然而當蘇軾走出眉山城的那一刻,他心中充滿了對未來美好的憧憬,因為此時他并非孤身一人,他的父親和弟弟都在自己身邊。
從四川一路走到河南澠池,借宿于當?shù)乩仙铋e的僧舍,兄弟倆詩興大發(fā)在僧舍墻壁上題詩,詩的內(nèi)容也不可考,但是我們可以想見兄弟倆每一筆每一字寫下的都是意氣風發(fā)、壯懷豪邁。蘇洵雖然深知北宋朝廷對于文人的寬厚,但他早已在數(shù)次挫敗中嘗盡世事冷暖,看著兩個兒子心潮澎湃地指點江山,他有些忐忑不安:如果世事不如他們所料,他們又該如何?
幸運的是,這次趕考蘇軾兄弟都考中了進士,如愿踏上了仕途,看起來他們比父親更幸運,可以在“文人的天堂”中一展抱負。他們風華正茂春風得意,命運大幕揭開的一剎那似乎滿眼繁華,似乎只要他們鮮衣怒馬向前行便會一路錦繡。
四年后,蘇軾赴陜西鳳翔做官,蘇轍送他到鄭州,分手回京,兩人再次經(jīng)過澠池。當年的奉閑老僧業(yè)已不在,僧舍早已破敗不堪,他們當年題下的詩早已模糊不清,短短四年竟似恍若隔世,物已不是人也非,蘇轍一時感慨寫下《懷澠池寄子瞻兄》。“子瞻”就是蘇軾的字,在詩中蘇轍憶起了當年與兄長一起題詩時的豪情,而現(xiàn)在兩人的人生坐標再難重疊,各自都只能按照自己的曲線在人海里浮沉,他寫下:“曾為縣吏民知否?舊宿僧房壁共題。遙想獨游佳味少,無方騅馬但鳴嘶!
弟弟的詩撥動了蘇軾心里的琴弦,當年在家鄉(xiāng)眉山城里曾經(jīng)流傳這樣的歌謠:“眉山生三蘇,草木盡皆枯!备柚{里說眉山城里蘇家靈氣太盛,草木都要為他們的靈氣讓路,天賜才華讓他和弟弟覺得世事一切皆可掌握,然而這幾年的仕途看似順遂,實則他感覺到太多的身不由己。這讓他覺得自己只是洪流中打轉(zhuǎn)的樹葉,向前或是向后都無法掌控,既然無法停留,自然也不能擁有,路邊所有的風景于他們而言也不過是驚鴻一瞥。
這讓他想起了和弟弟一起賞過的雪景,留在他記憶中最深的是雪地上一串串飛鳥的爪印,飛鳥早已遠飛不見蹤影,那些爪印也會隨著雪地的融化而消失。他能清晰地記起是因為年少的他早已隱隱預(yù)料世間事情大抵都如雪泥鴻爪,當年他和父親、弟弟一起在澠池僧舍上題詩也是如此。
和子由澠池懷舊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fù)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在《景德傳燈錄》中,天衣義懷禪師曾說道:“雁過長空,影沉寒水,雁無遺蹤之意,水無留影之心。”蘇軾將這個典故化用過來,以鴻雁留爪來寓意人生。四年后舊地重游,昔日盛情招待他們的那位老僧奉賢早已去世,化身為一座佛塔,共同題詩的那塊墻壁早已坍塌,當日寫下的詩作自然再也尋不到了。故人不可見,舊詩無處尋覓,既然往事已不可追憶,未來茫茫也無法預(yù)料,那么還有什么值得被記住的呢?
蘇洵、蘇軾、蘇轍父子三人因為在文學上造詣極深,被后人尊稱為“三蘇”;又因為他們同出一源又各具特色,人稱“凝練老泉,豪放東坡,沖雅穎濱”,同登唐宋八大家之列,留下了“一門父子三詞客,千古文章四大家”這樣的贊譽!叭K趕考”的佳話更是為后人津津樂道,在傳說中他們父子三人踏著五彩祥云跨越山河而來,然而蘇軾憶起趕考之旅,能想起來的只有當時山路的崎嶇、身體的困乏和一路上毛驢不滿的嘶鳴,世人以為的輝煌背后其實是在一路荊棘中負重前行。
有哲學家說過:“人是會思考的蘆葦!泵鎸o垠的時間和空間,人總會生出各種感慨,屈原離開郢都即將云游四方時中寫道:“惟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長勤。往者余弗及兮,來者吾不聞!痹谠娋渲兴@天地永恒沒有窮盡,人類渺小既追不回過往更無法預(yù)知將來。唐朝陳子昂懷才不遇,登上幽州臺也唱道:“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
大多關(guān)于人生的哲學命題都來自逆境中的思考,年輕的蘇軾站在輝煌的起點卻能冷靜地勘破命運的寓意,可以說是莫大的幸運,正因為他對人生一直抱有這種亦莊亦禪的態(tài)度,此后經(jīng)年才能穿越疾風驟雨;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也許正是因為蘇軾從一開始就將世事看得過于透徹,命運才會給他非常人所及的考驗。
如果將古往今來的詩壇比作大地的話,蘇軾這首《和子由澠池懷舊》在這片大地上留下了獨屬于自己的印記。這樣的印記不會隨著時間的消逝而變淡,歲月反而一道又一道地在印記上面疊加刻痕。明朝徐渭就借用蘇軾詩中的比喻寫道:“鴻留泥上雪,蟲語夏時冰!睙o獨有偶,清朝錢謙益也這樣寫過:“行役總歸鴻爪跡,懷人仍在馬蹄間!边有清朝的鄂爾泰也曾經(jīng)寫過:“踏雪飛鴻任此身,戟轅回首已前因!痹谒麄兊难劾,蘇軾就是那只飛到天邊的飛鴻,雖然人間早已沒有他的蹤跡,但是他的詩情、他獨特的人生觀會成為世間永恒的風景。
看景的人不知不覺中成為別人眼中的風景,寫詩的人恍然不覺間成了別人筆下的詩篇,這恐怕是寫下“雪泥鴻爪”時的蘇軾沒有想到的。更讓他想不到的是,當他落筆的那一刻,澎湃浩蕩的詩情人生就此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