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　記

從１９８６年成為王元化先生的弟子到２００８年先生去世，我從沒有想過要為我的老師作傳。

他的學術(shù)、思想、生平是這樣的深邃、獨立和精彩，從《文心雕龍》到黑格爾，從馬恩哲學到魏晉玄學，甚至從國家學說到京劇藝術(shù)，他都要拿來在理性的天平上思考一過，挖掘其中的深處，“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南北東西風”；他交往的人脈，是那樣的豐富和廣博，從學界巨擘、政治權(quán)威到一般的莘莘學子，“天下何人不識君”？他經(jīng)歷的人生，又是那樣的跌宕起伏、多姿多彩，從國破山河在的１９３０年代加入中共地下黨從事文化工作，到１９５０年代被打成“胡風反革命集團”分子，轉(zhuǎn)眼成為政治賤民，１９７０年 代平反后成為中共黨代會代表，并出任上海市委宣傳部部長；從１９８０年代被選為國務院學位委員會首屆學術(shù)審議組最年輕的成員，遴選評議中國學界的博士生導師，到１９９０年代開始了他一生中最精彩的第三次反思，真有“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境界。為先生寫傳記，就是寫一部中國近代左翼知識分子的精神思想史，作傳者須得在一個更高的視界、更豐富的學術(shù)層面來提煉傳主的內(nèi)心世界。先生晚年曾物色過為他寫傳記的人選，前前后后幾年，始終無法定奪。先生做事做人做學問頂真（疙瘩），要把一生托付給他人做一個總結(jié)和鑒定，對于他來說，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于是直到臨走的時候，他終于無法找到契合的人來做此事。

為先生作傳的因緣，始于２００７年的暑假。

７月初，我接到藍云的電話，說先生最近住院，病情不容樂觀，很想你，希望你有空能夠來醫(yī)院，經(jīng)常談談。我很快買了機票專程回上海，來到瑞金醫(yī)院，開始了與先生的病床前談話，進行了約一個月的時間。先生希望就這個談話編一部書。此前先生與很多人都作了談話，但都比較零散，或只是圍繞某一個話題，沒有像這次談得完整和全面。７月２５日，我到瑞金醫(yī)院辭別先生回國，我在那天的日記寫道：“我看先生談得太累，于是請他休息，我要回國了，下一次再來看他。先生說，你下次來，我們還是兩個人多談談。”到了第二年（ ２００８年）的１月，我回上海后再次到醫(yī)院看望先生，他似乎已經(jīng)沒有精力像去年那樣談話了。醫(yī)院主治沈醫(yī)生告訴我，先生的病情不容樂觀。不過，來往的人似乎比去年多了，大多在談關(guān)于建立王元化學館的事宜和全集出版，我們無法再就一些話題從容談論了。最后一次去看先生，我是這樣記錄的：“ １月１４日先生說，我對于清 華園確實有一種情感在內(nèi)，不過我更加看重的是早年清華的治學精神。清華大學國學院的導師，堅持學術(shù)獨立，對后來有很大影響。王瑤生前對我說過，他后來院系調(diào)整，從清華大學分配到北大教書，但是他并不認為自己是北大人，而是清華人。這句話也含有對治學態(tài)度的看法，具體說就是要堅持自由思想和獨立精神。藍云在旁邊說，先生說不動了，讓他休息吧。我說，我明天就要回美國了，我也是特意來向先生告辭的。先生這時候已經(jīng)躺到了床上，他伸出手跟我握著，一邊在說，向建華孩子問好。你下一次什么時候回來？我說，大概是暑假的時候， ６月底。先生‘哦’了一 下，眼光中突然閃現(xiàn)一種些微的失望，這是我跟他二十年來，在他的眼睛中很少見到的。他的眼神總是那樣明亮，那樣尖銳，這個時候，似乎變得很鈍很遲。他緩緩地說，向林先生問好！那么，我們六月份再見……我們的手慢慢放開�！�

當年５月９日，先生去世。

回美國后，我將這次的談話與以前上課期間先生跟我的談話綜合起來，出版了《王元化晚年談話錄》（ ２０１２年）和《王元化談話錄》（ ２０１５年）。 整理談話錄的過程，也是我學習研究王元化思想學術(shù)的最好機會。我深切地認識到，先生和他所代表的一代人，隨著時間的推移正在遠離我們，逐漸消失在歷史的塵霧中。那是怎么樣的一代人呢？那是“五四”以后，為了國家和民族的命運而獻身中國現(xiàn)代左翼運動的知識分子，在面臨國難當頭的時候，甘愿為了追求理想而付出自己青春和生命的激情一代。在此后“理想國”的破滅并帶來的磨難和坎坷中，他們中的極少數(shù)人始終沒有放棄年輕時代的信念，一直在苦苦尋找答案。先生是其中最勇敢地將自己放在理性中反思的少數(shù)人，他反思的深刻性達到了時代的高度。 縱觀其一生，可以說是代表了中國左翼知識人在１９２０年代之后的心路——從理想、激情、革命到歷經(jīng)后來的種種坎坷、整肅、平反、重回崗位， 最終反思個人與國家的歷史和主義。他們這一代人理想遠大，信心十足， 對于中國的未來抱有強烈的責任感，相信將來一定是人人都會有尊嚴、思 想自由、公平公正的理想世界，“英特耐雄納爾一定會實現(xiàn)”。正是這種革 命的理想主義精神鼓舞青年王元化走向人生的盡頭。應該說，他是一個另類。很多人在歲月磨難和歷次運動挫折中，漸漸變老，思想也變老。唯有王元化，咬定青山不放松，人書俱老筆愈健。直到臨終，他的思考沒有停止，其獨立的思想意境擴展到關(guān)心人類被消費主義、物質(zhì)主義侵蝕的命運，他的精神已經(jīng)升華。

以后每次到上海，都是先找藍云和夏中義，我們?nèi)�人談話的�?nèi)容總是圍繞著先生的學術(shù)、生平和思想。夏中義研究王元化思想學術(shù)有年，是先生生前最器重的學生之一，并被先生認為得其真義。我們?nèi)�人就此在王元化研究方面結(jié)緣，于是慢慢地，我也開始進入王元化的精神世界。

王元化生前留下了三部有關(guān)他的小傳。第一部是《走自己的路——記王元化教授》（吳曉卓，１９８８年），第二部是《跨過的歲月——王元化畫 傳》（胡曉明， １９９９年），第三部《傳略》（《王元化集》第十卷， ２００７年）。這些都是由他口述，弟子記錄，最后自己改定的，可視為夫子自道。

第一部小傳由先生口述，陸曉光、蔣述卓和我記錄，并由我執(zhí)筆，經(jīng)先生改定后首刊在１９８９年馮契主編的《時代與思潮·五四反思》�！白罱鼥|北一份雜志將刊出我的博士生給我寫的簡略傳記（經(jīng)我閱改），約萬余言，刊出后當剪奉。……如來得及年內(nèi)將編好我的第五本論文集，并將《文心雕龍創(chuàng)作論》全部修訂、重印。我曾在研究生為我寫的簡略傳記中補充了自己的一些看法。這是我唯一一次自己對自己作的一些鑒定�？晒﹨㈤��！笨梢�，先生對于自己的傳記非常嚴謹，是自己對自己作的鑒定，那是不能胡來的�；�于此， １９９９年的《跨過的歲月——王元化畫傳》也是由先生口述，胡曉明記錄加工，最后由先生逐字推敲成書。至于２００７年收入《王元化集》中的《傳略》，則用了畫傳內(nèi)容而稍作刪改，先生本人親自寫了后兩章。

前期積累的資料，并沒有讓我產(chǎn)生為先生去寫一部傳的沖動。但是當我看到有些關(guān)于先生生平思想和學術(shù)書籍的出版，我感到不安了。讀書界和思想界始終沒有忘記先生，尤其在當下，王元化倡導的反思、獨立精神、自由思想具有一種激勵后人的效應。每年的讀書季，王元化的名字并沒有隨著時間被人淡忘，甚至更加受到重視。于是我開始搜集資料，寫起了王元化傳。作為他的學生，這是有利的條件，也是不利的條件。要做到客觀地寫出一個真實的王元化，是很難的。但我愿意嘗試，于是變有了這部書。

今年是先生誕辰一百周年的紀念，胡曉明主持的王元化學館即舉辦王元化思想和學術(shù)研討會。設在華東師范大學圖書館的學館，在王元化資料搜集和研究方面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我愿以此書獻給先生百年誕辰紀念活動。

研究和傳播王元化先生學術(shù)思想的論文，近年來不斷在各種專業(yè)性 的報刊上出現(xiàn)，先生的著作以不同的形式新編出版。先生的弟子和研究者均已不同方式來紀念和繼承先生的學術(shù)思想和獨立精神，這是值得欣慰的。先生常說他并不寂寞，從現(xiàn)在來看，他的身后也不寂寞。他曾經(jīng)希望有更多的后來者將他生前開啟的一些課題持續(xù)地進行下去，這個愿望正在實現(xiàn)中。

在研究撰寫《王元化傳》的過程中，我首先要感謝林毓生先生。作為先生的至交，他給了我很多指導， ２０１８年和２０１９年，我分別到林先生麥 迪遜和丹佛的住所請益，并蒙惠贈大著《政治秩序與多元社會》《中國激進思潮的起源與后果》。我也專程到先生的家族故居——荊州江陵和武漢，收藏先生大量贈書和資料的江陵圖書館尋訪，得到先生的故鄉(xiāng)人陳禮榮、 張軍、王世立等的支持，他們陪伴我去走訪，使先生當年未能找到而抱憾的桂美鵬舊居和教堂的遺址，在我書中得到了具體的描寫，甚至我還找到了先生在武漢的出生地。同學、朋友的鼓勵和支持，如夏中義、藍云、胡曉明、陸曉光、陳丹燕、林其錟、王為松、闞寧輝、陳征等人，都是我寫作研究的助力。謝謝所有為這部書提供幫助的朋友。最后要感謝我的妻子王建華，這部書是在她的支持下得以心無旁騖完成的。

２０２０年１０月１６日于洛杉磯白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