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只氣球》為美國兒童文學作家威廉·佩內·杜·博伊斯 1947 年所作,是一個半真實、半虛構的歷險故事,時代背景為1886 年。該書于 1948 年獲紐伯瑞兒童文學金獎,此后在多國暢銷不衰。
譯者對原書精讀多遍,對譯文字斟句酌,所以最有資格對小讀者承擔起導讀的責任。然而,即使是同一本書,不同層次、不同閱歷、不同志趣的讀者從中也會看到不同的東西。恰如一千個讀者會看到一千個哈姆雷特,連《二十一只氣球》這樣思想內容相對簡單的童書,不同讀者的興奮點也會不盡相同。對于《二十一只氣球》,有人會欣賞書中主要人物的堅毅勇敢、未雨綢繆、臨危不懼;有人則可能樂見故事題材的新奇刺激、情節(jié)的起伏跌宕;而歷盡生活滄桑且有思辨習慣的讀者,則更容易聯想到成書年代的歷史背景、時代特征和凸顯的社會矛盾。
虛構作品其實所言不虛。它無法做到絕對超然于現實之上,那樣就像抓著自己的頭發(fā)想要離開地球一樣。虛構作品無不被打上了現實生活的印記。從中發(fā)現作品有意無意間折射了怎樣的社會現實,寄托了作者怎樣的社會理想,這是讀書的應有之義。就像讀《紅樓夢》,在沉浸于故事主線的同時,不可無視書中展現的康雍年間廣闊的社會場景。
我們的讀者都是少年,即將步入青年時代。將來做一個什么樣的人,很快就會成為擺在他們每個人面前無可回避的人生選擇。我們應該希望,能有更多的青少年通過讀書和思考培養(yǎng)起一種歷史感,了解人類、國家、民族和社會是怎么一路走來的,將來應該到或者可能到什么地方去;希望他們早一點告別幼稚、虛浮與依賴,在“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的精神歷程中,開啟自己胸懷博大、以天下為己任的偉岸人生。
《二十一只氣球》的作者憑著別具一格的想象力,塑造了一個遠離現代塵囂和惡性社會競爭的世外桃源——喀拉喀托島。這里有一片不為世人所知的鉆石礦,使得島上的 20 戶人家一夜間成了身家個個超過美國財政部資產 100 倍的巨富。由于各自利害關系的相互制約,鉆石產權又必須在 20 戶人家之間平均分配。這樣一來,海島便巧妙地消弭了世界任何地區(qū)概莫能外的階級矛盾和貧富不均。島民們實際生活在一個理想的大同社會里,既無需為糊口而勞作,也不必為發(fā)財而焦慮,可以將全副精力投入科學與藝術的研習與創(chuàng)造,追求個人的全面發(fā)展。我們在驚異于作者天才、浪漫、充滿想象力的神來之筆的同時,心頭難免閃過一絲苦澀:可惜呀,這只是一廂情愿,一種對在世界任何地方都不曾實現過的理想社會的憧憬(興許是作者本人并沒有意識到的憧憬)。它間接地反映了當時嚴酷的社會現實,而這種社會現實的刺激促使作者于有意無意間為我們創(chuàng)造了一個喀拉喀托天堂或喀拉喀托神話。
必須承認,無論是故事發(fā)生的歷史時期(19 世紀 80 年代),還是作者成書的年代(1947 年),都是美國的黃金時代。前者因為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也曾被馬克·吐溫譏為“鍍金時代”。但是它的確創(chuàng)造了令人目眩的經濟奇跡。黑奴制的廢除帶來的勞動力大解放、大流動,橫貫北美的太平洋鐵路的開通,電報、電話、電燈的廣泛采用,鋼從貴族炫富的奢侈品變?yōu)槠胀ㄔ牧系目▋然匠晒Α薮蟮纳a力像阿拉伯神話中魔瓶里的怪獸一樣被釋放出來。至于作者成書的 1947 年,則更可以成為“美國世紀”的有力佐證:數年充任“民主國家的偉大兵工廠” 帶來了滾滾利潤和一枝獨秀的經濟繁榮; 二戰(zhàn)中數一數二的戰(zhàn)勝國地位為美國斬獲了巨大的國家利益;美元作為世界貨幣使得金元帝國無可撼動……必須承認,這些也的確幫助無數普通的美國人、窮小子,成功實現了美國夢。
然而鮮花似錦、烈火烹油的盛況難掩缺憾,甚至是巨大的缺憾,至于是何種缺憾,無需在此枚舉。假如沒有這些缺憾,就不會有各種牌號的社會主義和社會革命了,也就不會有虛擬的喀拉喀托式世外桃源或天堂了。幾百年的實踐已經證明,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無法根除社會貧困,卻很容易造成貧富懸殊。而貧富懸殊是一個社會的悲劇。(當然,適度的貧富差距會成為全體社會成員勤奮上進的動力,推動社會的發(fā)展。)據此,可以大膽放言:是愛倫坡在紐約商店看到的一盒雪茄抵得上一人一年工資的社會現實催生了威廉·佩內·杜·博伊斯的喀拉喀托神話。島上的 80 個居民寧肯冒著隨時被火山吞噬的風險,也不愿再回到美國——回到惡性競爭的焦慮中去,對一部分人來講,還可能是回到貧困中去。
幻想的原動力實質是對現實的不滿。歸根結底,烏托邦式的浪漫還算是一股積極、向善的精神力量,起碼它看到了光怪陸離之下的社會疥癬,指出了療治的必要,盡管開不出切實可行的處方。從這一點來講,《二十一只氣球》的相關內容是應該給予肯定的。
書中對人性客觀直白的定義也應視為積極、正面的。20 戶人家在島上發(fā)現了天文數字價值的鉆石礦以后,這些原本有教養(yǎng)的美國中產人士,“個個都起了獨占礦產的貪心”,開始了你死我活的角力。后來卻發(fā)現,在荒島上,在鉆礦的秘密切不可為外界所知的前提下,島上每個家庭的生存都取決于其他家庭的幸福存在,而鉆礦產權在 20 個家庭間平均分配則是避免集體翻船的不二選擇。于是,社會契約達成了,島的建設開始了,島人開始了以科學和藝術創(chuàng)新為基調的新生活,優(yōu)雅得體的社交活動頗具翩翩紳士之風。故事的最后,全體島民也算做到了患難與共。
人是兼具動物性和社會性的。作者難能可貴地借書中 F 先生之口大膽揭示了人的動物性或與生俱來的貪欲:
“你這問題(即為什么要冒死住在島上——譯注)很難回答,我確實找不到符合邏輯的答案。這讓人想起一連串同一性質的問題。比如,為什么哪兒的百萬富翁都賺錢沒個夠呢?為什么他還要設法再掙 100 萬呢?為什么身家?guī)装偃f的富翁總想著掙滿 10 億。10 億,這可是一輩子都花不完的天文數字!只要鉆石礦的秘密守得住,我們喀拉喀托島的 20 個家庭就足以富甲天下。鉆石礦對我們具有一種特殊的吸引力。我們不可能在任何其他國家幸福地生活,我們會終日魂牽夢繞,惦念著落在島上的這筆聞所未聞、難以置信的巨大財富。但是,我們不可能把鉆石——就是所有的鉆石——運到另外一個國家,那樣鉆石的價值就該貶到一文不值了。我們成了自己貪欲的奴隸。我們畫地為牢,將自己囚禁在一座鉆石鑄成的監(jiān)獄里。而另一方面,我們在這兒又很幸福。我覺得,一想到自己比史上所有的彌達斯、那巴布、克里薩斯王(皆為神話或史上的巨富——譯注)加起來都有錢,僅憑這一點就足以讓人神魂蕩飏,而這種神魂蕩飏也促生了喀拉喀托島魔咒,符得我們不想離開了!
作者對人性的這番精彩剖析即使算不上石破天驚,也堪稱入木三分了。人性中,真善美的一面是需要教化、自律和培養(yǎng)的,而假丑惡的一面則是很容易膨脹的,比炎夏的食物變質還要快。就拿親情或人倫來說吧,父母對孩子的愛是無條件的、不講回報的,窮其一生唯奉獻而已。而子女對父母的愛則是需要教育培養(yǎng)的,還得加上法律的依托。
好像有一句名言:人性中善的一面使民主成為可能,而惡的一面則使民主成為必須?ν袓u由亂到治的過程是發(fā)人深省的:為什么在權力的作用下,一個人的思想和做派會發(fā)生判若兩人、匪夷所思的扭曲?為什么要把權力關在籠子里?為什么凡人都無法做到絕對可靠,都需要契約、制度和法律的保障?喀拉喀托島是借助社會契約和依法治島實現了社會和諧的:鉆礦產權明晰,一切皆有章可循之后,內斗便停止了,居民們互敬互助,和睦相處,命運與共,其溫馨祥和的社會氛圍讓外來者頓覺耳目為之一新。
值得稱道的是,作者還關注了在掙脫了溫飽和致富的羈絆以后,個人的全面發(fā)展問題。當年馬克思對迫使人們終生“奴隸般地”從事一種自己未必喜歡的職業(yè)是持排斥態(tài)度的。在他心目中的理想社會中,所有人的發(fā)展應該為每個人的全面發(fā)展奠定基礎?ν袓u的居民多具科學與藝術稟賦。在島上,他們完全擺脫了終日“為稻粱謀”的愁苦。而在世界其他任何地區(qū)的人群中都難以絕跡的發(fā)財夢,在喀拉喀托島的社會條件下,則成為無意義之舉。因此,居民們,尤其是孩子們,在閑適終日的同時,又把旺盛的精力投入到創(chuàng)造發(fā)明之中,目的是使島民的生活更加美好。從萬國風格的住宅到美食烹飪;從各種神奇精巧的家用電器到氣球旋轉木馬;從創(chuàng)意新穎的室內裝修到緊急情況下啟用的氣球平臺……人們把發(fā)展興趣、實現創(chuàng)意同日常工作融為一體,一說工作就讓人聯想到的枯燥和無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創(chuàng)造性勞動帶來的成就感和快意。
人是離不開溫飽的,但人又是高于溫飽的。必須肯定,作者遠在幾十年前所持的這一思想,盡管離不開生產力高度發(fā)達、物質極大豐富的前提,卻無疑具有超前性和進步性,符合人類社會的發(fā)展規(guī)律,閃耀著人文主義的光輝,F在,終身教育理念已被廣泛接受,年逾花甲攻讀學位者已不罕見,知識更新已成為越來越多行業(yè)的剛性需求……時代的發(fā)展越來越多地證明了作者的先見之明。
文章的最后,譯者想說幾句和閱讀本書無關,卻和讀書目的有關的話。書店的書攤前,家長和孩子共同捧讀是一道常見的風景,想必孩子讀的書家長也是熟悉的。讀書,或為求知,或為明理,或為益智,但讀書決不可為黃金屋和顏如玉,也不可為博烏紗,這本質上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一句話,讀書的態(tài)度必須端正。之前某門戶網站的一則新聞報道了某家長的狂言:我為什么要讓孩子考清華北大?我的目標是讓他將來做省部級!這種原本只能藏在心底的無恥讕言居然還能公開喊出來,可見匡正世風已經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
青年周恩來“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一語早為國人耳熟能詳。他曾以詩言志:
大江歌罷掉頭東,邃密群科濟世窮。
面壁十年圖破壁,難酬蹈海亦英雄。
這里說得很清楚了嘛!他 “邃密群科”是為了“濟世窮”,即為了解國民于倒懸。萬一不成功,就學陳天華,蹈海自盡以喚醒國人。高尚與卑鄙,磊落與齷齪,大是與大非,就是這樣的涇渭分明。我想,精致的利己主義者自然應該既包括家長也包括學生,因為二者同為這股社會歪風的疽癰。不剖析本質,正本清源,以正視聽,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則無從談起。
愿《二十一只氣球》和所有有價值的童書一樣,能對青少年讀者們起到娛情、明理、益智的功效。這也是編者和譯者的共同心愿。
許效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