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 1951 年的不列顛博覽會上有個展館叫“獅子與獨角獸”，里面的展品 呈現(xiàn)了英國性格的兩面：一方面如獅子般強勢，是一個缺乏想象力、工業(yè)化的、 擴張中的殖民主義帝國；另一方面卻如獨角獸般充滿魔力，古怪、浪漫而藝術。 正如魯?shù)聛喌?middot;吉卜林和劉易斯·卡羅爾、格萊斯頓和迪斯雷利、蘭西爾和理查德·達德那樣。英國既是“希望與榮耀之地”，也是“謎語變奏曲”。

正如以上這些例子所示，這些悖論在19世紀末十分盛行，而阿瑟·柯南·道爾（Arthur Conan Doyle）創(chuàng)作出了獅子與獨角獸的最佳搭檔：勇敢、沉穩(wěn)、腳踏實地，宛若睡獅的約翰·H. 華生醫(yī)生（Dr. John H. Watson）；睿智、神經(jīng)質、怪誕不經(jīng)，如同獨角神獸的夏洛克·福爾摩斯（Sherlock Holmes）。這種互補友誼在文學史上已有先例，比如：特立獨行的遠見家和平平無奇的凡人—堂吉訶德和桑丘·潘沙；執(zhí)拗焦躁的靈魂和提供安慰的同伴—哈姆雷特和霍雷肖；不受歡迎的人和他那人見人愛的摯友—皮普先生和普凱特先生。

獅子和獨角獸這兩種互相矛盾的特質，并存于維多利亞晚期和20世紀初的英格蘭人身上。文學上主張質樸、反對唯美主義的吉卜林收藏了兩塊漂亮的新藝術派小鏡子—現(xiàn)在還掛在貝特曼吉卜林故居餐廳的墻上，他還創(chuàng)作過比亞茲萊風格的華麗插圖。查爾斯·路特維奇·道奇森神父撰寫晦澀的數(shù)學著作，還有更晦澀的作品—比如關于牛津大學內(nèi)部政治的內(nèi)容以及迂腐的教會道德信條。但他在休閑的時候，也會寫寫《愛麗絲夢游仙境》里的假甲魚、炸脖龍和白騎士。他還有更花哨離奇的創(chuàng)作，比如布魯諾、希爾薇和仙子。

阿瑟·柯南·道爾爵士身上兼具夏洛克·福爾摩斯和華生醫(yī)生的特點。他像福爾摩斯一樣喜歡挑戰(zhàn)傳統(tǒng)觀念，且常常出人意料。他是基督教唯靈論最著名的支持者：曾經(jīng)有兩個約克郡的女孩子，聲稱她們在樹林里遇到了真正的精靈，并拍下了“如假包換”的照片。柯南·道爾是唯一相信此事的知識分子。與此同時，他還如華生一般，憑借直觀的常識看穿醫(yī)學騙術，抨擊被過度追捧的肺結核治療手段和使用動物腺體的康復療法。他也像福爾摩斯一樣不在意世俗偏見。他認為羅杰·凱斯門特爵士在一戰(zhàn)時是受委任去和德國談判同意愛爾蘭中立的，他也并沒有因為凱斯門特私底下是同性戀，就在這所謂的“叛國罪”上讓他再“罪加一等”。但是，他和華生一樣，絕不選擇中立。在戰(zhàn)爭打響之后他就熱誠地表示支持，就像他之前支持帝國擴張的布爾戰(zhàn)爭一樣。他因反擊歐洲大陸那些反布爾戰(zhàn)爭分子所宣揚的英國的殘暴行徑，而被授予爵位。一開始他像福爾摩斯一樣拒絕，但其后又像華生一樣怕觸犯國王而不敢拒絕爵位�？履�·道爾就這樣成了阿瑟爵士（有趣的是，吉卜林面對相同的壓力時選擇反抗，堅決不肯受封為魯?shù)聛喌戮羰浚��?/p>

柯南·道爾身上還具有另一個和他筆下人物相似的優(yōu)秀品質。與獅子和獨角獸無關，他是一個有正義感的普通人。他沒有什么宏大或者高深的道德觀念，更不是什么圣人。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他都能夠辨別是非，舉止得當。福爾摩斯、華生和柯南·道爾都能在情勢變幻莫測時為正義挺身而出。我看到的福爾摩斯故事，不會讓任何讀者把低劣卑鄙的行為視作機智或者“精明”。然而一些作品就未必能堅守這樣的原則了，好比后來的硬漢派偵探作品（詹姆斯·邦德或麥克·漢默），或是之前的哥特驚悚小說。

在小說里，柯南·道爾在邪惡世界的中心創(chuàng)造了一個象征來反映福爾摩斯和華生的正義精神的精髓：貝克街221B號。這個波西米亞單身漢的小窩凌亂卻舒適，而屋子外面是危機四伏的街道。壁爐的熊熊火焰讓房間溫馨而明亮，將惡劣的天氣擋在外面。在霧氣的掩蓋下，貝克街的另一邊幾不可見。雪化成泥漿，又結成冰，人行道暗藏危險。在屋里，哈德森太太端來茶點，茶杯碰撞出舒心的叮當聲。如果要來點勁兒更足的飲料，汽水機和烈酒箱隨時待命。在貝克街221B號，他們像孩子一樣享受著安穩(wěn)生活，有個母親般的人總是會為他們準備美味的早餐。兩個家底普通的年輕人合租一個條件優(yōu)越的住所，因為事業(yè)順利而從未擔憂過生活花銷，沉浸在維多利亞中產(chǎn)階級穩(wěn)固的富足里。如此的安逸把那自鳴得意的福賽特式生活變得誘人，吸引著20世紀中葉苦不堪言的電視觀眾。在書里這種安逸被賦予了簡約的傳奇色彩。福爾摩斯和華生住在舒適的家里，是邪惡世界中正義的象征。他們把自己身上兩種極為偉大的品質簡化為平常人也可以做到的普通道德信條。他們身處的世界和我們今天世界的如此相同：小說里也有牛津街、威格莫爾街郵局、帕丁頓和肯辛頓。與之相對，河的南岸惡徒潛行：布里克斯頓的空屋藏尸，倫敦大橋東邊開著鴉片館。寧靜的鄉(xiāng)村比城市更加兇險：達特穆爾遍布黑色花崗巖和沼澤，美洲土地上分布著鹽漠和荒廢的礦谷，遙遠的東方藏著寶藏和兇手。福爾摩斯離開貝克街，展開冒險故事，又帶著勝利回歸家的港灣。

我們熟知的現(xiàn)實世界構成了傳奇故事：巴肯會效仿這樣的交融。他筆下的理查德·漢內(nèi)遠離倫敦熟悉的人行道和扶手欄桿，勇闖有39級階梯的遠方港口；詹姆斯·邦德會擺脫俗世中高效的秘書和西區(qū)的夜總會，前往被異域惡人統(tǒng)治的神秘地方。福爾摩斯這個天才身上充滿了傳奇色彩，是平凡的華生把他拉回到了現(xiàn)實。

他們這對組合注定成功，實至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