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即將在柏林的馬克斯·普朗克研究所下屬的一個心理學實驗室開始我的博士后生涯。在上班的路上,我玩了一個小游戲,測試德國行人的避讓習慣。我故意往左讓,看他們怎么反應,這真是典型的職業(yè)病啊。
我對心理學同事們的第一印象很不錯。首先,他們穿著打扮講究,穿著花呢外套和條絨褲,頭發(fā)上抹了發(fā)膠,大多數(shù)人還留著胡子。而且心理學家留的胡子可與物理學家的不同:物理學家有胡子,好像只是因為科研忙而不愿浪費時間刮;心理學家的胡子呢,修得整整齊齊,一看就是精心打理的。其次,這樣完美的外表下是優(yōu)雅的談吐。他們詞匯豐富,修辭多樣,就算只是聊聊復活節(jié)怎么過的,也聊得精彩絕倫。這樣的語言功力當然也展現(xiàn)在他們的發(fā)表物中。比起物理學或者生物學的科研論文,心理學的普遍要長得多,語言也考究得多。由此我明確感到,自己在從硬科學向更偏文科的人文科學靠近。但請不要誤會,這些心理學家不是些只會玩弄辭藻、說漂亮話的人,他們的數(shù)據統(tǒng)計能力也是一流的。
我的新實驗室相當大。我花了好幾個星期的時間逐個拜訪新同事的辦公室以了解他們的研究,這又一次給了我不少沖擊。比如說,一位同事招募被試玩一個賭運氣的游戲:“我們讓被試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偷擲一個六面的骰子,然后告訴我們他扔到了幾。我們按點數(shù)付錢,點數(shù)越高,報酬越高!薄八麄儾粫鲋e嗎?”我聽了這實驗方法,有點驚疑!澳鞘强隙ǖ难。而且他們一個個撒謊撒得可歡了……”事實上,被試們逐個走進辦公室,要么說自己擲出了五點,要么就是六點,沒有一個人擲到一點或者二點。我的同事眉頭都不皺一下,就按他們說的把錢付了。
這個簡單的小實驗是為了研究人們作弊的原因。我的同事不斷變換測試題或者改變付酬條件,記錄每一次作弊者的比例。那么他有沒有嘗試保證被試類型的多樣性呢?“我連修女都找來做過實驗!苯Y果讓人吃驚。修女也撒謊!只不過她們總是假裝擲到了一點或者兩點,就算事實上是五點或者六點。她們故意說少是因為擔心別人懷疑她們作弊。
這項實驗里有一個因素引起了我特別的興趣:作弊也會傳染。在阿希教授的實驗里,被試聽別人說了什么就跟著說什么,而在這個實驗里,人們看見別人作弊得了好處,自己也不免作弊。
我繼續(xù)參觀實驗室,發(fā)現(xiàn)一位同事正在地下室辦家庭晚宴。每天晚上,她的一個被試家庭,包括父母和孩子,會在實驗室的鏡頭下美餐一頓。桌上有面包、奶酪、各色鹵肉、水果和蔬菜,經典的德式晚餐上該有的都有!拔已芯康氖欠逝峙c人的飲食習慣的關系,”我的女同事告訴我,“而這個實驗是為了測試用餐時間對結果的影響。”她給我看了幾段錄像:一個小男孩在狼吞虎咽地吃下一板又一板的巧克力,任憑他媽媽在一旁怎么吼也不聽! 我們通過實驗發(fā)現(xiàn),晚餐時間越長的家庭,吃得反而越少。
事實上,在一頓吃得從容的晚餐上,被試還沒來得及吃完所有食物,就已經產生飽腹感。另外,社交影響在這樣的場合也扮演著重要角色。人們傾向于模仿他們親近的人的飲食習慣,正是這一心理機制使肥胖成為一種流行病,在整個世界日益蔓延。
通過觀察同事們正在進行的工作,我意識到馬克斯·普朗克研究所與我以往見識過的研究機構截然不同。在風格質樸的科研世界里,它像一個金色的泡泡。在踏進實驗室內部放辦公用品的那間辦公室時,我簡直像個孩子鉆進了糖果店。眼前那些五顏六色的圓珠筆看得我心花怒放,不管是想要訂書機還是小格子筆記本,全都隨便拿!
聰明的模仿者
我始終不大喜歡在研究所的食堂吃飯。原因是我既看不大懂菜單,又對當?shù)孛怂跎。服務員常常報出一大串菜名:“ 今天我們有Käsespätzle(芝士蛋面)、Schweinebraten Knödel(烤豬肉丸子)、Nürnberger Rostbratwürstchen(紐倫堡香腸),還有Könisberger Klopse(哥尼斯堡土豆丸子),您來點什么?”我難免有點抑郁。
就在我飛快地想在谷歌圖片上找出每個菜看看的同時,只聽我的同事們悠然報出:“ 我要一份Schnitzel(炸肉排)!
“給我也來Schnitzel 吧!
“Schnitzel!
“ 我也一樣!
Schnitzel 是什么?我對此一無所知。不過輪到我時,我也隨大溜說道:“來份Schnitzel!卑⑾=淌诘闹麑嶒炘谖疑砩现匮。因此有時候我盤子里盛著一堆酸菜燉大肉腸,搞得我整個下午工作的時候都好像胃里灌了鉛。不過總的來說,大伙兒吃啥我吃啥,這個選擇并不差。
這件事讓我意識到,模仿乃是人類行為的一個重要構成部分。盡管人們習慣性地對抄襲或者其他模仿行為嗤之以鼻,但心理學的專家們卻教給我,在不確定因素較多的情況下,模仿他人可能是你能做的最明智的行為。買什么車,讀什么書,換哪款手機……在這些事情上,我們哪一次不是或多或少地隨大溜,或者至少先看看身邊的人選什么?我們總不能每一次都自己從頭徹底調查研究一番。在這方面,群居型昆蟲堪稱我們最好的老師。
細想起來,蟻群不就是一個以模仿為第一原則的社會組織嗎? 1989 年,布魯塞爾大學的一個生物學研究團隊破解了蟻群在大自然中具有超凡辨識方向能力的秘密?蒲腥藛T將食物源與一個阿根廷蟻(Linepithema humile)巢用一長一短兩座橋分別連接起來,片刻之后,他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所有的螞蟻都找準了近路趕去午餐。在這么短的時間里,這些小蟲子是怎么確定最短路徑的呢?它們既沒有計算過步數(shù),也不會計算時間。第二輪,科學家們把通向食物的橋增加到四條,整個蟻群又一次迅速找到最短的那條?茖W家們后來索性在食物和蟻巢之間設下一座迷宮,在數(shù)千條可能通往食物源的路線中,蟻群又一次集體找到了最高效線路。這些不起眼的小東西的大腦中只有不到10 萬個神經元(而我們人類可有上千億個),但它們?yōu)榱搜杆俚玫揭稽c食物,就將棘手的優(yōu)化問題瞬間解決,它們是怎么做到的呢?這一認知過程恰恰源于模仿。螞蟻們出門覓食時,原本是各自出發(fā)并隨意地選擇道路的。一旦有一只找到吃的,它就會在回巢的路上留下自己的信息素(pheromone),就像民間故事里的“小拇指”撒下白石子兒那樣。別的螞蟻憑同類發(fā)出的這條信息明白了前方有吃的,會立即上路。這條路上每多經過一只螞蟻,信息素就疊加一層,“信號”因此越來越強烈,直到任何一只螞蟻都不可能錯過。這就是為什么你有時候會在自家的廚房里發(fā)現(xiàn)
一隊螞蟻首尾相連地筆直行軍,它們其實走在一條看不見、摸不著的化學公路上。如果同時有幾條路通往同一個食物源,蟻群又是怎樣找到最近的那一條的呢?事實上,它們甚至不需要為這個問題發(fā)愁!靶畔⑺亍笔欠N會持續(xù)蒸發(fā)的揮發(fā)性成分,路程越長,揮發(fā)后剩下的信息素越稀薄,相反,越短的路上留存的化學信息也必然越密集。只需要片刻工夫,那些相對較長的路上的信息素就揮發(fā)殆盡,讓所有螞蟻都能選擇最短、最有效率的路線。
這一機制激發(fā)了無數(shù)科研人員的靈感,造出了各式各樣的仿生學產品。在圖盧茲,我的搭檔西蒙就用它做過一款迷你機器人,一隊兩歐元硬幣大小的可移動小機器人,靠這個機制在迷宮中找到了兩點間的最短路徑。對于探索陌生環(huán)境而言,還有比這更值得期待的方法嗎?正是應用了這種方法,你的郵箱今天早上才能收到郵件。在互聯(lián)網上,數(shù)據必須在不同的站點間不斷流通。怎么找到兩臺電腦之間的最短路徑以傳輸數(shù)據?目前互聯(lián)網依靠的就是一套模擬螞蟻行為模式的路由協(xié)議?蒲腥藛T也要向昆蟲取經!
這些和我的人群研究有什么關系?行人也會一個尾隨另一個嗎?不管怎么說,至少他們沒在所過之處拋灑信息素,頂多在身后留下一串腳印而已?蛇@串腳印恰恰就構成了一種驚人的集體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