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中國經(jīng)驗的豐富性及其相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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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小凡兄認識已有十幾年了,我們初相識是在酒場上,我那時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向一個做酒的老總挑戰(zhàn),當然很快就喝醉了,但也因此與小凡兄成了朋友。這么多年來,我們喝了不少次酒,每次都喝得很盡興。尤其是有一年在德州開會,會后我要回冠縣老家,小凡兄說也到我家去看看我老娘,那次他和謝欣老師跟我一起回了老家,讓我頗為感動,當然我們喝得也很痛快。還有一次,小凡兄在清華讀總裁班,那天喝酒時小凡兄帶了一本《說文解字》,我們都喝得不少,我讓小凡兄將這本書送給我,并請他及當時在場的朋友都簽了名,以為紀念,后來談起此事,小凡兄竟然不記得送書的事情了,可見那天喝得確實很爽快,這本書現(xiàn)在我仍然珍藏著。
在喝酒時,我們談得多的當然是文學,小凡兄讓我感到敬佩的是,他的工作如此忙碌,竟然能寫出那么多作品,可見他是多么熱愛文學,又是多么勤奮。而他寫作的一個長處是人生閱歷豐富,他對社會的各個階層和各個層面都有深刻的了解,無論是城市生活還是鄉(xiāng)村生活,無論是底層生活還是精英生活,他都可以深入其中的內在邏輯,可以說這是他作為作家的重要資源與財富。當不少作家還在為深入生活而苦惱時,楊小凡卻已經(jīng)向我們展示了生活的多姿多彩。在長篇小說《樓市》中,我們可以看到,從蓋樓的打工者、包工頭到房地產公司的老總、售樓小姐等不同階層的生活;從征地、蓋樓到售樓等房地產運作的不同環(huán)節(jié),小說中無不有精彩細致的描寫。楊小凡的小說也多采用現(xiàn)實主義的方法,他用筆記錄著我們這個時代生活的新經(jīng)驗,并不斷將之轉化為新的美學元素,在長篇小說中是如此,在中短篇小說中也是如此。
在他的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到鮮活的中國經(jīng)驗,以及我們這個時代核心的焦慮與矛盾。
這本小說集是楊小凡中短篇小說的一個選集,共收入《尋找花木蘭》《我們無路可返》《梅花引》《一條狗的前世今生》《締結了就不會消失》《武松的愛情》等十四篇小說。這些小說的題材各異,為便于討論,我將這些小說大體分為兩類:《尋找花木蘭》《我們無路可返》《締結了就不會消失》等小說為一類,這些小說更多地涉及對人生的反思;《橋墩兒》《梅花引》《一條狗的前世今生》為一類,這些小說都關注當下中國鄉(xiāng)村的現(xiàn)實問題,對當代城鄉(xiāng)問題的思考更加深入,對社會場景的描繪也更加開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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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楊小凡的小說中,《尋找花木蘭》《我們無路可返》《締結了就不會消失》可以說是一種異類,在《樓市》《總裁班》等小說中,我們看到的楊小凡是一個社會的觀察者,他對當代紛紜復雜的社會現(xiàn)象有獨特的觀察與思考,以個人的豐富閱歷深入到某些社會事件的背后,揭示其運作機制與內在邏輯,可以說這是楊小凡小說的長處與特點。但在《尋找花木蘭》《我們無路可返》《締結了就不會消失》等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到另一個楊小凡,與其他小說不同的是,這些小說更多關注的是人生或自我的問題,而不是社會問題,而在寫法上,這些小說也更注重藝術性,更加虛實相生,更有人生的況味。
在《尋找花木蘭》中,我與中學同學艾文化三十多年沒有見面,中間只通過幾次電話,每個人都在各自的人生軌道上發(fā)展。艾文化在電話中總是提起我們的同學花木蘭,這讓我回憶起了艾文化、花木蘭的一些往事。幾個月前艾文化又來電話說花木蘭境況很不好,需要很多錢,希望我能出手相助,正好我要到艾文化所在的城市去,想見面跟他商談。我在賓館的電視上看到了花木蘭,幾經(jīng)輾轉聯(lián)系上她,發(fā)現(xiàn)她的境況與艾文化說的不符;我又去艾文化所在的人事廳去找他,才發(fā)現(xiàn)他在三個月前自殺了,而他的情況也并非像他說的那樣……這篇小說讓我們看到了作者對人生道路的思考,那些多年不見的同學,亦真亦幻,亦虛亦實。我覺得真的像是在夢中,一點都不真實。可當她說起同學時的事與人時,我才確信打電話的真是花木蘭。難道艾文化這一年來的電話都是假的,或者,給我打電話的那個艾文化,從一開始就是我的幻覺?我與花木蘭通話時,幾次掐自己的手,一直懷疑自己不是清醒的。而當這些熟悉的人與事也讓我們產生懷疑的時候,那么自我的真實性又在哪里?作者在小說中將艾文化、花木蘭的人生經(jīng)歷相對化、虛幻化,既在藝術上為我們帶來了虛實相生的震驚感,也讓我們將個人的人生經(jīng)驗相對化,在更高的層面上思考人生與世界的真相。
《我們無路可返》與《尋找花木蘭》相似,也試圖將特定的人生經(jīng)驗相對化,在小說中,我與同學周而比在大學畢業(yè)后,各自走上了新的人生道路,一個在縣文化館當專業(yè)創(chuàng)作員,一個到鄉(xiāng)信用社當信貸員,但多年之后,兩個人的人生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我從一個落魄作家成了省攝影家協(xié)會的副主席,周而比則成了農商行行長,市里的大紅人。但周而比也有自己的煩惱,他整天被各種人與事纏身,難得清靜,只能和我談談自己理想的生活。這時候發(fā)生了一件大事,周而比突然失蹤了,農商行和市里的輿論一時陷入混亂,但很快就恢復了平靜,誰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一年之后,周而比來到了我的房間聊天,他說,……一直想辭職過自己想過的生活,也就是想帶著小葉去西遞住下來畫畫。他一直沒有勇氣這樣做,總擔心會引起社會和熟人的議論,甚至打亂這些人的生活。可他真正把自己隱居起來,想看看自己離開后到底會發(fā)生什么,卻失望了。前一段,他回到了我們所在的那個城市,夜里首先找了由副行長升任的行長,行長警告他好不要再出現(xiàn),現(xiàn)在銀行運行比你在時還好呢;他又來到家里,妻子和兒子也不再接受他……在這里,周而比離開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像感覺中的那么重要,那些特定的經(jīng)驗只是特定的位置帶來的,如果說從信貸員到行長是周而比人生的重大變化,是一層相對化,那么離開則是又一層相對化,而在小說的結尾,我們才發(fā)現(xiàn),周而比來訪也只是我的一個夢,這又是一層相對化,在這重重相對化之中,我或周而比的人生又有哪些是真實的?又有哪些是恒久不變的呢?小說讓我們穿透層層迷霧,思考這一重要的人生問題。
《締結了就不會消失》寫我參加一個代表團赴澳大利亞參觀訪問,在機場我遇到了一個禿頂男人,在旅途中也數(shù)次見到他,直到小說的結尾,才揭開了這個人物神秘的面紗,那次旅行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半年多了。關于那個禿頂男人的信息再沒有過。但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我不敢肯定與這個禿頂男人一定是有聯(lián)系的。三個月前鐘主席和錢坤被雙規(guī)了,取道倫敦逃到悉尼的卞艷被引渡回國。小說從一個獨特的角度切入了反腐題材,也讓我們看到了人生的神秘莫測,小說整體平靜的敘事后以戲劇性結尾,也顯示了作者的藝術駕馭能力。在《尋找花木蘭》《我們無路可返》《締結了就不會消失》中,我們可以看到人到中年的獨特況味,那是混雜著虛幻、夢境的真實人生,也是將人生相對化的獨特感覺與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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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對于《尋找花木蘭》等小說,《橋墩兒》《梅花引》《一條狗的前世今生》等作品更注重對當前中國鄉(xiāng)村問題的思考。《橋墩兒》從一個母親的角度,寫一個打工者的慘狀,他到一個橋梁工地上打工,跌落在正在澆灌的橋墩中,施工方為節(jié)省資金,沒有搶救他,而是將他澆注在橋墩中,幾個月之后,他的母親找到橋梁工地上,才得知了這一慘況。小說寫的是社會問題,但卻選擇了一個獨特的角度,沒有重點關注這一事件的發(fā)生與解決過程,而是從一個母親尋找兒子的過程入手,著重描繪她的內心世界與心理活動,讓我們從一個新的角度,感受這一事件給親人帶來的巨大創(chuàng)傷,九妮不相信興旺會被澆進橋墩里,雖然那半個解放鞋的膠皮底兒就嵌在橋墩里面,但她還是不肯相信。他怎么就會失足掉下去呢?不可能,肯定不可能!這樣的描述令人震驚,也讓我們看到資本為了逐利是如何泯滅了人性!而結尾處,在母親的想象中,兒子站在云彩上向她飄來,又冉冉上升,試圖以一種虛幻的溫暖安慰這個老人的心,則讓我們看到了作者筆端的一抹溫情。
《梅花引》從敘述者我回鄉(xiāng)的角度,切入了對一段鄉(xiāng)村歷史的鉤沉。小說中的三弄叔善撫古琴,是他年輕時在地主汪家學會的,但在新中國成立后他作為村里的干部,曾批斗過汪家的后人汪國慶,并致使那次游街之后,他就得了吐血病,兩年多吧,他就不聲不響地歿了。也因此,我父親很看不上三弄叔的為人處世,對他當下的遭遇并不同情,認為是一種報應,我也對他感情較為復雜。此次回鄉(xiāng)后不久,三弄叔跳塘自殺了,而在此之前他家遭了不少變故,三弄叔出殯那天,我趕回了村子里。他的喪事辦得很潦草,這也是自然的事,因為他兒子死了,媳婦已經(jīng)走了,家里一個人也沒有了。在這篇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到鄉(xiāng)村中人物歷史的復雜性,以及鄉(xiāng)村中倫理道德觀念的強大,他們并不會因為一個人一時的得勢或失勢而態(tài)度大變,他們相信天理人心,相信舉頭三尺有神明,這樣的觀念支撐著他們?yōu)槿颂幨赖臉藴省H逡驗槎鲗⒊饒箅m然一時得勢,卻并不能得到鄉(xiāng)村倫理道德的認可。我雖然敬佩他的琴藝,但也對他并不完全認可。離開村子的時候,我看到三弄叔的新墳就矗在我們那片祖墳里,若隱若現(xiàn)。明年的這個時候,新墳就變成舊土了。寒日那天,我也會給他燒一沓紙錢嗎?這樣的疑問,既是問自己,也是在問三弄叔,更是在追問做人的道理。
《一條狗的前世今生》的視角與《梅花引》相似,也是以我回鄉(xiāng)的經(jīng)歷,串聯(lián)起花嬸一家與狗的關系,通過頗富傳奇性的故事,反思當代中國鄉(xiāng)村人與人關系的變化、人與狗關系的變化。小說中花嬸家的那條黑狗一代代傳下來,但在不同時代卻與人有不同的關系,小說的結尾又涉及了一個頗具神話色彩的傳說,讓小說具有一種神秘性,也讓我們思考一條狗的前世今生及其與人類的關系。
我們可以看到,《橋墩兒》《梅花引》《一條狗的前世今生》等小說雖然關注的都是當代中國鄉(xiāng)村的故事,但作者總是選擇一種特別的角度進入,這樣的視角給我們帶來不一樣的鄉(xiāng)村故事,也為平凡的鄉(xiāng)村生活賦予了一種新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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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以上簡單的介紹與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到,楊小凡小說的題材十分豐富,涉及當代中國各個階層的生活,他主要以現(xiàn)實主義的筆法捕捉鮮活的中國經(jīng)驗,并將之轉化為小說的藝術,在他的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到當代中國的新經(jīng)驗與新變化。
值得一提的是,當我們置身于時代生活之中時,很難意識到這個時代真正的獨特性是什么,只有當我們將這個時代的生活相對化,從不同的角度把握其特征,才能真正意識到我們生活在一個什么樣的時代。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通過他的作品,可以表現(xiàn)出一個時代的集體無意識,讓我們清醒地意識到這個時代的精神與情感結構。楊小凡以其對時代生活的豐富了解,向我們展示了當代中國經(jīng)驗的獨特性,他將當代生活相對化,并以藝術的方式加以把握,為我們勾勒出了一幅幅中國圖景。
李云雷
(著名評論家、作家、《小說選刊》副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