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版序

美，以及它所挽救的

早起，看書累了，去做事：用抹布擦地板擦到發(fā)亮，沁出干凈的涼意，光腳時，腳底會知道；給植物澆水，桃蛋開花了，換個朝向，照顧孕婦；把生菜、卷心菜、芝麻菜等去腐葉、脫水，用小保鮮袋分裝好，拌沙拉、拌面，加上拌飯醬做韓式拌飯，都可以直接用，省時省力。

家務(wù)和讀書，靜心去做，就會滲出一種節(jié)奏，這節(jié)奏，定了一天的調(diào)子，讓人安心快樂，瑣細的生活雜項，它們叮叮咚咚、嘈嘈切切，合在一起，就是日子的旋律。

這是我喜歡的生活，卻不是我一直以來的生活。

2008年，汶川大地震，死傷無數(shù)，多少人流離失所，電視上，全是廢墟和難民的慘狀，慘不忍睹。也是在那一年，我的家庭內(nèi)部，也發(fā)生了地震，我愛人，闖了很大的禍，足以把我們這個原本算是小康之家的家庭徹底摧垮。

具體事項，我自己都不愿意回溯，那些刺痛的場景，我害怕。但是，一直到現(xiàn)在，十幾年過去，我不敢用某個牌子的洗面奶，我清楚地記得，出事那天，我們家里飄著這種氣味，情境，每個細節(jié)，其實一直蟄伏在我心里。那陣子我已經(jīng)不能吃飯和睡覺，就癱在床上，到了點，我媽拉著已經(jīng)木掉的我，去吃飯，我機械地吃和睡，并不清楚自己吃的是什么。

那些人，那些事，往事不堪回首。我自己寫了個記錄，給孩子將來看，算是家事歷史資料。但對著所有人去表述，我并不喜歡這樣。所以，在那幾年，我的文字呈現(xiàn)了斷層，家事煩冗，孩子小，心力交瘁，根本就無法成文，但是因為要把自己從噩夢中拖出來，所以寫的是很甜美的東西……是給自己一塊甜點，鼓勵一下的意思。

那些年的遭遇，實在是極度耗人，我之所以沒有被吞噬，是因為我愛美，凝視深淵之人，終將被深淵吞沒。如果我的心淹沒在齷齪的恨意中，把全部心力都拿來與惡事對決，后會被那惡意污染，會變得與其同質(zhì)。重要的是，如果我的心被扭曲了，我就再也不能去欣賞和創(chuàng)作美，這是我萬萬舍不得的。我見過那么多的美，我看過秀的頭腦在發(fā)聲，為了看喜歡的展，我坐火車當(dāng)日來回，車窗的窗簾壞了，我的半邊臉都被曬傷了……我這么辛辛苦苦、傾盡全力去接近美，我不能失去美。對的，可以這么說，是 美，以及對美執(zhí)著的熱情，挽救了我。

一直到2013年之后，諸多惡事開始收尾，我才重新進入了寫作狀態(tài)，又有了表達的欲望，可以全譜系地去呈現(xiàn)內(nèi)心的各種想法。中間經(jīng)歷的種種坍塌，我沒法、也不想肌理分明地一一道出，只是這一切，終使我明白，曾經(jīng)我依賴的一切，都是靠不住的，然后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我倒是比自己想象中的更有力量……《各自愛》里的文章，就寫于這個由虛弱步向強健的時段，對我來說，這本書是一個固守，它之所以對我非常珍貴，就在于它就是一個宣言：我不放棄。

不放棄我的文字夢想，不放棄與美的廝守，不放棄一定要讓自己幸福的決心。時間這么一點點過去，我在廢墟上清理掉殘磚碎瓦，整平土地，開荒伐木，架梁添磚，一點點地，重建了自我�，F(xiàn)在的生活，又被收拾出我想要的樣子。時不時地，坐在沙發(fā)上；漸亮的天光里，涼風(fēng)吹著我的書頁；午睡起來，開冰箱取幾個果味冰塊（薄荷、碎檸檬、青橘扔冰格里，兌上水凍起來），放蜜桃汽水里，再給香瓶（買了些碎紫水晶和綠螢石，裝飾兼發(fā)香）滴幾滴香精，看一兩頁有趣的閑書，這些時刻，我真真切切地覺得幸福……

我常常不厭其煩地，記錄著這些零星的生活片段，它們不是小清新，也不是歲月靜好，而是我的決心變現(xiàn)的實景浴火重生。不是一個語言的飛越，概念化的推進，它是每一分每一秒漸漸轉(zhuǎn)亮的心。漫漫長夜，步履不停，終于有一天，黑夜啊，它落在我的身后了。

這兩天改文稿，興起寫了這么一段，覺得可以放在這里：《亂世佳人》里，那個戴著巴拿馬草帽，撐著陽傘，穿著鑲滿蕾絲、墜著大蝴蝶結(jié)的蓬蓬裙的郝思嘉，莊園里的大小姐，除了束出十六寸小細腰，和男性調(diào)笑，契合時代風(fēng)氣裝暈倒扮柔弱之外，什么都不用煩心。她穿著公主裙，看起來處處都合宜，但又覺得哪里都不對，這甜美膚淺的容器如何能承擔(dān)她不規(guī)則的力量……那時她很美，可那時她并不美。一直到她蓬頭垢面，穿著破衣爛衫，站在被戰(zhàn)火燒成廢墟的塔拉莊園的紅土上，對著紅色的天空舉起拳頭，宣稱一定不會再挨餓時，她的美，才真正煥發(fā)出來 每一粒米都是自己掙來的勞動婦女，當(dāng)然比何不食肉糜的公主美多了。我們原以為蓮花出水是美，沒想到，火中出蓮花，更有一番苦煉的頑艷和蹈險之美。

以上是首版《各自愛》五年后的重版說明，寫給所有被摧折又重建的不屈服的靈魂。

黎戈

寫于2020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