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在滿天星辰中等待一道閃電

劉康詩集《騎鯨記》序

葉延濱

本屆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十本入選的青年作家作品集，多數(shù)評委投票通過了劉康的《騎鯨記》，這是本屆的入選詩集，祝賀劉康。

上世紀創(chuàng)立的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是中華文學基金會扶持青年作家的重要工程，叢書發(fā)表優(yōu)秀青年作家的本個人作品集。每年叢書都會有兩三本優(yōu)秀詩集入選，大多數(shù)是當時詩壇的佼佼者，他們不少人從《詩刊》的青春詩會脫穎而出，進入叢書編委的視野。近幾年中國作家協(xié)會加大了對青年詩人的支持力度，凡參加《詩刊》青春詩會的青年詩人都會受助出版一本詩集。這是件大好事，同時也使這些詩人不再成為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入選候選詩人。是金子總會發(fā)光的。這兩年仍然有許多尚沒有參加青春詩會的青年詩人被推薦給編委會，上屆入選的榆木就是山西煤礦的基層詩人。本屆入選的劉康也是江蘇優(yōu)秀的青年詩人。劉康出生于1989年，大學時期開始發(fā)表詩歌作品，在《詩刊》《人民文學》《鐘山》《星星》《揚子江詩刊》《青年文學》等數(shù)十家期刊發(fā)表組詩。入選江蘇省委辦公廳首批紫金文化藝術優(yōu)秀青年人才庫。他的《騎鯨記》是一本散發(fā)青春氣息，有鮮明個人特色的詩集，在他精短、雅致、多樣、沉靜的詩歌文本中，呈現(xiàn)了當代青年的精神世界，展示了新一代詩人的藝術追求，是一部值得分享與研讀的文本。

劉康是一位善于思索的詩人，他的詩充滿哲思魅力，在雅俗共存的詩壇，他的詩歌以哲思與詩思融合，呈現(xiàn)不俗的品格。詩人以當代文人的視角，重新認識和命名他面對的事物：一天中留于思考的時間越來越少/一生中用于交際的時間越來越多/一樹桂花的香氣越來越淡/一地落葉的堆積越來越厚。時間/舒展其取走一切的能力，唯獨/對未來的施予毫不吝嗇/我所順從的命運毫無邏輯可言/但對內心，持有的戒律從未改變/即便如此，覆蓋我的那層/時間的薄膜已然近乎透明。我把/一切必要和不必要的施予都歸結為/必要。我已索取過太多，但也/不至為此而感到后悔。我得到過/一些確切的東西多于/那些看起來虛幻的事物/但我從不感到擔心時間/會為我安排好一切。這首詩的頭四句，前兩句平淡隨意起筆，與現(xiàn)實有關，后兩句是詩話：一樹桂花的香氣越來越淡，一地落葉的堆積越來越厚，筆鋒所及，詩意盎然。如無前兩句，少世間煙火，如無后兩句，少詩意風情。以時間為動機，貫穿全詩，詩思游走于世態(tài)與內心，隨性自然。處理好哲思與詩情的分寸，體現(xiàn)出詩人的品位與才華。如果只有煙火氣的口語，那叫段子。在地攤上撂，得一聲好，寫在紙上，經不起時間揉搓。詩歌畢竟是語言藝術，詩人不要拒絕口語和煙火氣，要與現(xiàn)實發(fā)生關系，但要明白，經過歲月的淘洗，留下的是詩人的詩思與品位，這是藝術生命的《等式與不等式》。

當下每個詩人都面對著同一個問題：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性。傳統(tǒng)的強大在舊體詩詞再度風光時得到證明，央視的詩詞大會，冷飯炒得噴香，背誦功夫了得者成了當紅明星。不可回避，風光后的問題是這幾乎堪比電腦搜索的真人秀�，F(xiàn)代性給了新詩生命，自由創(chuàng)造的大維度，讓許多自視先鋒者狂歡如入無人之境，自嗨卻無知音。如何處理好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關系，實在是每一位詩人必經的考場。劉康的《明月送歸人》有傳統(tǒng)詩詞常有的意境代碼，而在詩人筆下寫出的卻是現(xiàn)代人的體驗：月光攀至山腰，葉縫中/漏出了點點余光/一個懷揣大秘密的人獨自登山/鳥獸在前引路，流水為他/洗凈了污濁，只有明月知道/他的歸處。就要登頂了/

就要回到，星空的深處了/重霧如山，接引他的那束光/始終受阻于云層。只有明月知道/一個等待摩頂之人的焦急/當他從山腳邁步的那刻起/命運之門就已開始緩緩閉合/他所洞悉的一切，也將隨他的離去/而消散于夜空。也只有明月知道/它曾目送過多少這樣的人/消失在夜空而未得入門……這首詩好像是先圣出題，詩人在用當代人的體驗回答。人生境遇，代代相似也不盡相同，這樣的寫作，如書法家臨帖，有出處，然后創(chuàng)新寫出自己的那一筆精彩。《單數(shù)》這首詩，表達的是幾乎所有詩人都有過的主題：孤獨。正是這個主題讓詩人找到了當代性：阿冷和我分享他的獨居經驗：/一個人喝酒，一個人寫詩/一個人抽煙，一個人/在街頭游蕩，像孤魂/就連和朋友聚會，也多逢單數(shù)/他說這樣挺好，一個人就算死去/也不用擔心另外一個人悲傷/我理應贊同他的觀點/但又不忍贊同他的觀點/一個孤獨的人容易讓人憐憫/一個甘于孤獨的人卻值得尊敬/就像此刻我自己，一個人獨守虛空/一個人空對明月，一個人/在滿天星辰中等待一道閃電。等待閃電的孤獨中人，是在與滿天的星辰為伍，這境界值得點贊。對傳統(tǒng)的尊重，恰恰需要這種突破與超越。

詩歌由于傳播方式的革新，自媒體時代的詩人更需要得到讀者更大的關注。因此點擊量和流量，刺激了一些作者的沖動，把痛感和刺激感以及讀閱快感，當作先鋒詩歌的突破方向，敢玩血腥、暴力以及感官刺激的作者一度成為詩壇熱點。這無疑是商品化時代世俗誘惑的現(xiàn)實存在，同時滿足部分手機讀者的及時快感的寫作。同進，這也是對詩歌精神的傷害，對詩歌品質的降維。詩人應該不回避現(xiàn)實，又能讓讀者在閱讀中感知詩歌精神的力量，我從《深藍》這首詩中看到了詩人的努力：我坐的飛機沒有翅膀/它在空中呼嘯/白色的云朵遮住了眼/它阻止了我往下的沖動/只有抬頭，望著那抹雪白的藍/我想起了那個女孩/二十一樓的高度，距離云層/還有很遠的距離。我猜想她/從未見過這么驚心動魄的藍/這比克服萬有引力更需要勇氣/我和她之間隔了一層厚厚的云/我不想再下去了/云上的生活讓人著迷/

我寧愿和她只隔了一層云。這里沒有聲嘶力竭的吶喊，卻有讓人難忘的悲憫和痛惜。抱有一顆悲憫之心，寫作就是讓人熱愛生活熱愛生命，這是詩人的天職。劉康努力保有一顆悲憫之心，而許多寫作者卻在把玩血腥與暴力，這恰是劉康難能可貴的詩人情懷。在流行冷漠敘事的當下，許多寫作者把情感放逐于荒原，其實冷靜的寫作并不改變詩緣情的大道正源。詩人絕非冷血者，詩人必有真性情，筆下才可能有大愛大恨的天地萬物：我為我長久以來的善良/而感到悲傷/遇到大海之前，我也是個/溫和的青年。會在日升的時候/為航船祈禱，也會為晚歸的鷗鳥/

撒下秕谷。直到海浪/吞下了整個落日，明月/被波濤打碎/我才知道，在世間/還有這樣滔天的憤怒。這首《未知》值得琢磨。詩人巧妙地運用了敘事和抒情的手法，在平靜的敘述中表達了內心情感的波瀾。讀者讀到的是一位詩人對大海的描寫與傾訴，而體會到的是詩人內心的狂波巨瀾。物我一體，物象心象。

今天詩壇上有越來越多的寫手習慣于用小故事、小段子回車成詩的時候，詩歌的邊界和底線也越來越模糊。有準備的詩人不應該隨波逐流。在各種藝術交融的過程中，詩的本質和基因是每個詩人都應該牢記的，那是藝術的邊界與底線。老話好記：詩言志，詩緣情，詩無邪。詩言志，表明詩歌本質上是洞察精神世界的藝術。詩緣情，情感是詩歌產生、傳達和完成的動力。詩無邪，好的詩歌引人向上向善向美。盡管人們對詩歌精神有各種各樣的解讀，但我以為這九個字的基因使詩歌千年流傳而不絕滅，因為這也是人性的重要的基因。詩人寫詩，其實就是以感恩之心溫暖他面對的世界，正如《春夜》這首詩：

清風入耳，我聽到細微的破碎之聲

就要有人獲得新生了，以草木的方式

和我一樣，向她們致以祝福的

還有頭頂?shù)倪@片星空，它們

對這片大地上的生靈，保持著

初的善意。多么艱難

萬物，都在這個夜晚默默生長

只有它們

目睹了那些拔節(jié)之痛

祝福詩人《騎鯨記》付梓，劉康還年輕，相信在一個新的起點上，詩人會更加熱愛生活，熱愛詩歌。愿詩人有更多更好的作品問世。是為序。

2021年3月25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