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者前言
蔣維喬(18731958),字竹莊,號因是子,江蘇武進人,近代著名出版家、教育家、佛學家、養(yǎng)生家。1895年起,先后入江陰南菁書院和常州致用精舍。1902年參加中國教育會,并擔任愛國學社義務(wù)教員,蘇報案后接辦愛國女校。1903年開始在商務(wù)印書館編譯所編輯小學教科書,并先后主持商務(wù)印書館開辦的師范講習所、商業(yè)補習學校、尚公小學、工人夜校等。辛亥革命之后,應(yīng)臨時政府教育總長蔡元培之邀,蔣維喬先任南京教育部秘書長,后赴北京教育部任參事。1913年辭職后,重返商務(wù)印書館,主持編輯中學及師范學校教科書。1916年擔任江蘇省教育廳長,1917年與黃炎培等6人前往日本、菲律賓進行教育考察。1922年擔任南南大學校長。1929年任上海光華大學文學院院長兼國文系主任。1938年起,任上海正風文學院(1940年改名誠明文學院)院長,并兼任鴻英圖書館館長、《人文月刊》社社長。1949年后,蔣維喬以特邀代表身份出席蘇南人民代表大會,被選為主席團常務(wù)副主席。1953年擔任上海市文史館館務(wù)委員。1958年去世。
蔣維喬一生著述頗豐。在教科書方面,編輯《初小國文教科書》《簡明國文教科書》《女子初小國文教科書》《女子高小國文教科書》等,均名噪一時,在白話教科書未提倡之前,凡各書局所編之教科書及學部國定之教科書,大率皆模仿此書之體裁。不僅開創(chuàng)了近代新式學校教科書的新時代,還奠定了商務(wù)印書館在教科書方面的領(lǐng)先地位。在教育學方面,先后主持制定《中華民國普通教育暫行辦法》《普通教育暫行課程標準》《大中小學學制方案》等規(guī)章制度,其所著《學校管理法》,被譽為頗多經(jīng)驗有得之作。在哲學領(lǐng)域,著有《中國近三百年哲學史》《呂氏春秋匯要》《中國哲學史綱要》《宋明理學綱要》等,提出以哲學思想為經(jīng)、以哲學家為緯,構(gòu)建中國哲學史編撰體例,并將中國哲學分為自然主義、人為主義、享樂主義、神秘主義、苦行主義、理性主義六大派,形成新的哲學分派思想。在佛學方面,著有《中國佛教史》《佛學概論》《佛教淺測》《佛學綱要》《大乘廣五蘊論注》等,其中《中國佛教史》是中國近代部佛教史著作,《佛學綱要》是中國近代部佛教知識白話本著作,上述著作對于佛教知識的普及與佛教的近代復興起到了重要作用。在養(yǎng)生學方面,蔣維喬著有《因是子靜坐法》一書,影響很大,號稱行銷數(shù)十萬冊。書出版后,購者絡(luò)繹不絕,近則各省,遠至南洋,無處不有學習之人。
蔣維喬留下的文稿中,引人矚目的就是200多萬字的日記稿本。所謂日記,劉向《新序雜事》有言:司君之過而書之,日有記也。日記是人們根據(jù)自己的活動、交游、見聞、學習心得、思想感情的即時記錄,歷代文人留下了多部內(nèi)容豐富、行文曉暢的日記作品。而在清末民國,日記創(chuàng)作進入了鼎盛時期,晚清四大日記《越縵堂日記》《翁同龢日記》《湘綺樓日記》《緣督廬日記》即為其中的代表。李慈銘的《越縵堂日記》記錄了咸豐至光緒四十年間的朝野見聞、人物評述,兼有古物考據(jù)、書畫鑒賞、風俗介紹及讀書札記等,具有極高的學術(shù)價值。《翁同龢日記》由于作者本人的位高權(quán)重,使其所記的47年日記成為研究晚清政治、外交、思想風潮的重要參考資料。王闿運《湘綺樓日記》與葉昌熾《緣督廬日記》均從同治年間記至民國初年,近五十年間的學術(shù)興衰、政治得失、風俗變遷盡在其間。民國文人同樣對日記寫作充滿熱情。胡適不僅留下300多萬字的日記,還對日記提出學理要求:日記必須較詳細,否則沒有多大用處。過略的日記,往往別人不能懂,有時候自己也看不懂。顧頡剛的日記內(nèi)容豐富,觀點直接,展現(xiàn)出一種性情中人的風貌。金毓黻《靜晤室日記》總共550萬字,吳宓日記的字數(shù)更是超過700萬。另外如鄭孝胥、竺可楨、黃炎培、夏鼐、黃侃等也皆留有數(shù)百萬字的日記。上述日記均已經(jīng)過今人整理,有點校本行世。
與上述人相比,蔣維喬日記在字數(shù)上并不是多的,但論時間跨度之長,則在各人之上。自光緒二十二年(1896)九月至1958年1月,蔣維喬共記了近62年的日記。以上提到的文化人中,僅有鄭孝胥的56年日記堪可比肩。除了1900年之前因沒有養(yǎng)成習慣,不時出現(xiàn)數(shù)日未寫日記的情況之外,其他年份的蔣維喬日記幾乎從未間斷。根據(jù)鄒振環(huán)教授所作的日記分類法,蔣維喬的日記既不是生前公開發(fā)表的日記,也不是撰寫時就準備日后發(fā)表的,而是在一種非公共寫作的心態(tài)下完成的,即生前不愿公開、死后作為遺文問世。這使得日記并不注重文字上的修飾與增補,沒有考慮他人閱讀的問題。
從內(nèi)容上來看,蔣維喬日記的主要篇幅屬于記事備忘性質(zhì),內(nèi)容多為編教科書、學校授課、參加會議、與人交往、修身練功、學習佛法等,細致到每日天氣情況、幾時起床、幾時到單位、幾時授課、幾時與何人在何地吃飯、幾時睡覺等,其目的在于備日后之查閱,以便于年譜的修訂與完善。如光緒三十三年(1907)正月十九日的日記:
晴。星期,休沐。晨虞含章來,同往訪夢旦,托伊兄高嘯桐先生代發(fā)電致桂撫,要求保護儀器館派往廣西教員。十一時偕練如至教育總會訪友卿,在會午餐。后即至辛園游散,練如先去,余獨在園靜坐,至三時后沈朵山亦至,蓋昨日預約者也。余復至天足會女工學堂,代程瑤笙夫人報名,復至儀器館,又往棋盤街購一時辰鐘而歸。晚至尚公小學商議明日開校事。
又如1946年12月10日的日記:
星二,晴。晨六時起,七時至九時修法。上午赴光華審查中國史學系轉(zhuǎn)學生成績。十一時授《尚書》。十二時偕九成夫婦、重孫女回,順道接大小如、全成。午后二時半赴工專。三時授國學常識。四時回。九時洗足,十時睡。
可見,蔣維喬日記的記述風格一以貫之,前后變化不大。在這些記賬式日記中,蔣維喬一般不太透露真實情感,但也有如1913年4月19日辭去教育部參事之職時,在日記中寫下余等復向總長陳說,無效,遂仍復提出辭職書。從此余得脫離惡濁之政界,喜可知也,如此直抒胸臆的表達,在日記中較為罕見。這些如流水賬般瑣碎的記錄,可讀性相對較低,但是對于治出版史、佛教史、哲學史及近代文人交往史的學者而言,蔣氏日記中所提及的人名、地名、書名等,包含著不少極有價值的信息。例如張人鳳先生在編著《張元濟年譜長編》時,根據(jù)蔣維喬1911年5月26日的日記中天保里對面嵩慶里復發(fā)現(xiàn)鼠疫,可懼之甚一句,確定張元濟是在1911年6月份從閘北長康里搬遷到英租界長吉里。
除了這種記賬式日記之外,蔣維喬日記中還包括四個部分。一是讀書筆記。蔣維喬早年在南菁書院和致用精舍讀書期間,常在日記中將其所讀之書與所考之題一一加以記述,并留下對《史記平準書》、西人仰觀天文之法等議題的評論文章。據(jù)其自言凡從前未竟之書,則補讀之;每日作記,力除從前之弊,凡每日之行事有關(guān)學問者,或心之所得,亦備錄于此爾,說明他一度想將日記作為讀書筆記來使用。這種想法雖然在其進入商務(wù)印書館之后出現(xiàn)變化,但在日后的工作期間,蔣維喬仍然不時將其閱書之心得體會寫于日記之中,如1912年7月4日閱畢《上下古今談》,共四冊,此書為吳君稚暉所作,以小說筆墨發(fā)揮天文地理深奧之學理,實杰作也;1947年4月3日是日閱畢《新宗教哲學思想體系》,此書李君玉階所作,李君在華山靜修十余年,自創(chuàng)天人教,殊無從斷其是非。此書內(nèi)容依據(jù)科學,談宗教哲學,頗有獨到之處,亦屬難得。
二是作文初稿。蔣維喬早年在商務(wù)印書館工作期間,曾為《東方雜志》《女子世界》《警鐘日報》《東浙雜志》等報刊撰稿。如《中國女學不興之害》《女權(quán)說》《記日本娼婦安藤夭史事》《論音樂之關(guān)系》等文章,初都是在日記中完成初稿,在此基礎(chǔ)上略作修改,再行發(fā)表。尤其是發(fā)表于1904年4月7日《警鐘日報》上的中國教育會會員議案中,有蔣維喬的長篇提議,慷慨激昂、據(jù)理力爭,而在先前4月3日的日記中,則可見擬致教育會諸君書稿,乃是數(shù)日之后公開發(fā)布之提議的擴充版,文字更為尖銳,內(nèi)容更為充實。關(guān)于蔣維喬對教育會的態(tài)度及其參與情況,學界一般重視《警鐘日報》上的文章與1936年的《中國教育會之回憶》,而對日記中的擴充版缺乏關(guān)注。而在整理本中,閱者盡可領(lǐng)略蔣維喬犀利辛辣、鞭辟入里的文風。
三是教育考察。1915至1918年,蔣維喬多次前往各地進行教育考察:1915年5、6月前往湖北、湖南;1916年1、2月前往日本、菲律賓,順道考察廣州、香港;1917年9、10月前往山西。每到一地,均約請當?shù)亟逃賳T、校長及任課教師進行座談,詢問在校學生數(shù)量、學費狀況、日常經(jīng)費來源等。此外,他還前往各校參觀,了解教科書的使用情況、教室及實驗室的布局等,并旁聽課程。他的所見所聞均寫于日記之中,往往單日記錄超過2000字。其中一小部分內(nèi)容經(jīng)過整理之后,先后以《湘省教育視察記》《考察斐律賓教育記》《斐律賓之師范教育》《斐律賓之家事教育》《斐律賓之工業(yè)教育》《斐律賓之農(nóng)業(yè)教育》《閻錫山督軍治晉記》等為題,連載于《教育雜志》之中。但大部分考察日記并未見世,此番閱者在整理本中可見真章。
四是旅行手記。1913年后,蔣維喬多次利用出差及教育考察的機會赴各地旅行,如江蘇之寶華山、棲霞山、云臺山,浙江之普陀山、雁蕩山、天臺山、莫干山、天目山,安徽之黃山、九華山,湖南之恒山,山東之泰山、嶗山,山西之五臺山、恒山,陜西之華山、終南山,北京周邊之居庸關(guān)、妙峰山等,凡見山川形勢、名勝古跡、碑碣遺址,均一一記錄,并細加考訂,在歷史地理及民俗研究方面價值很高。這些游記陸續(xù)刊載于《東方雜志》《小說月報》《旅行雜志》之上,而在其日記之中,則可看到這些游記的初模樣。與發(fā)表版相比,初稿在文字上有所增刪。閱者可將整理本與發(fā)表版進行對比,體會其中的差異。
關(guān)于蔣維喬日記的保存和整理情況,依據(jù)其日記中的夫子自道,1956年7月20日,顧廷龍與舒新城來見他,希望他將歷年日記送往上海歷史文獻圖書館(即原合眾圖書館)。蔣維喬很高興,因為后代不識此物有歷史價值,將來必以廢紙稱斤量賣去。次日上午,圖書館員王煦華來,蔣維喬將日記七十一冊,另有一九四九年及五〇年兩次蘇南人民代表文件等畀之。1958年蔣維喬去世之后,其余日記也一并入存。此時上海歷史文獻圖書館已并入上海圖書館,蔣維喬日記遂成為館中所存文獻,直至今日。1992年第2期《出版史料》上,汪家熔先生以選注的形式,呈現(xiàn)了19021912年蔣維喬日記的部分內(nèi)容。2011、2012年的季刊《出版博物館》上,林盼(本書整理者之一)將1913年10月至1915年4月蔣維喬日記進行全文連載。2019年,汪家熔先生更整理了蔣維喬18961914年共19年間的日記,交由商務(wù)印書館出版,可謂嘉惠學林之舉。
2014年12月,中華書局將蔣維喬日記全文影印出版。雖然影印本《蔣維喬日記》終于得以走出上海圖書館,然而其高昂的價格令讀者望而卻步。再加上蔣維喬日記字跡潦草,常有涂改;且其頗有學問,尤其是涉及佛學、哲學等部分,閱讀難度較大,直接使用影印本多為不便,因此專出一部《蔣維喬日記》的整理點校全本,其重要價值不言而喻。本書三位整理者耗費多年心血,終將200余萬字的蔣維喬日記全本整理點校完畢。
藏于上海圖書館的蔣維喬日記稿本共分八十一冊,前三冊題鷦居日記,第四至三十二冊題退庵日記,第三十三至五十九冊題因是齋日記,第六十、六十一冊題退庵日記,第六十二至八十一冊題因是齋日記。由于日記前后時間連貫,與上述題名關(guān)系不大,因此我們在整理和校點時取消了原題名,僅按年排序,以清眉目。辛亥革命之前,蔣維喬以陰歷紀年,及至革命后,則以陽歷紀年,只有1912年1月1日至2月17日這48天新舊二歷并存,整理本均予以保留,以便讀者查照。日記手稿為豎排繁體無標點,整理本作橫排簡體,并加標點。有一些明顯與今天使用有出入的地方,例如暢譚論理學等,在不影響閱讀的前提下,整理本按原書著錄,盡量不做改動。蔣氏在日記中記錄人名的方式較為隨意,時常出現(xiàn)一人多名的情況,但往往是音近字或形近字,并不影響辨識,因此整理本均予保留,不作統(tǒng)一,請閱者自辨。原文字跡模糊、辨識不清之處,用表示付闕;缺漏之處,在〔〕中進行補缺。原文有誤記、缺記、衍文等影響閱讀之處,則以腳注的形式加以說明。
在《蔣維喬日記》的整理過程中,曾得到鄒振環(huán)教授的鼓勵幫助,上海人民出版社各級領(lǐng)導的熱情支持,在此一并表示感謝。由于日記卷帙浩繁,整理者雖竭盡全力,然而水平有限,仍不免有錯訛遺漏之處,敬希閱者批評指正。
整理者
二零二一年三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