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旦大學新生通識課：用實踐探問本科教育的宗旨

王德峰

擺在我們面前的這本書，是一個大學講座系列的集子，這個系列就是復旦大學通識教育中心舉辦的給新生的堂通識課�，F(xiàn)將這幾次講座的講稿結集成書，公諸社會各界讀者。我認為，這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有益于引發(fā)社會公眾對大學本科教育的宗旨作深入的反思。

剛從高中跨入大學校門的年輕學子，站在了他們讀書生涯的一個轉(zhuǎn)折點上，這個轉(zhuǎn)折點要求他們改變自小學、中學以來長久習慣的學習模式，要求他們從對知識的接受、掌握轉(zhuǎn)為對知識來歷的考察，以及對學術問題性質(zhì)和意義的認識。他們能否順利地完成這一轉(zhuǎn)變？此事非同小可，關系到中國大學的學術事業(yè)之將來。以下，我想談談我對這件事的認識，期待引起更多的討論。

自近代以來，大學取代傳統(tǒng)宗教或傳統(tǒng)文化的精神機構，而成為一個國家、一個民族開展其科學和人文學問事業(yè)，推進學術進步與真理探求的主導領域。但是，面對現(xiàn)代文明所固有的現(xiàn)代性病癥（人類生活的抽象化和量化，以及由之而來的對財富增長效率的無限追求），各國的大學都始終面臨著淪為高等職業(yè)培訓所的危險。哈佛大學哈佛學院前院長撰寫并發(fā)表了他的著作《失去靈魂的卓越哈佛是如何忘記教育宗旨的》。該書的出版（已有中譯本）引起了很大的反響，它確實體現(xiàn)了哈佛大學仍然具備自我反思和自我批判的精神。

今日之大學無疑要不斷地為社會輸送專業(yè)人才，這本是大學向來承擔的社會功能。但是，這一功能不能被誤解為大學僅僅是職業(yè)知識和職業(yè)技能的傳承之地。這種誤解若成為一種普遍的辦學態(tài)度，就會導致教育喪失其本來的精神。

何為教育之本來精神？其個方面，就是視人的培養(yǎng)為人才培養(yǎng)的前提。

人的培養(yǎng)，就是使人作為人而成其為人。人才培養(yǎng)，就是使人成為某種人，如成為工程師、醫(yī)生、律師之類。這兩者之間的關系是怎樣的？我認為，一所大學只有首先關注并幫助它的學生作為真正的人而實現(xiàn)其精神成長，才能使它的學生將來成為有益于社會和有益于人類文明進步的專業(yè)人才。與此相反的情況是，大學會培養(yǎng)出一大群作為精致的利己主義者的專業(yè)人才。這樣的人才善于把自己充分地融入整個社會的利益體系，以使自己能夠在這一體系的某一角色中成為的獲利者。

教育之本來精神的另一個方面，就是保存、傳揚并豐富一個民族的文化精神。

一個民族的文化精神的盛衰，關系到該民族的文化生命力的強弱。而判斷一個民族文化生命力的強弱，有兩個標準，一是德性，二是創(chuàng)造性。一個民族的文化精神可能在宗教中，也可能在哲學中。而我們民族的文化精神向來不在宗教中，而是在哲學中，或者說，在文、史、哲三者貫通的人文學問中。這涉及人文學問與自然科學、社會科學的關系問題，此處無法詳論之，因為它本身就是一個哲學問題。但是，至少有一點是可以明確的：一個民族是不可能在科學的領地里建筑起她的精神家園的。

倘若我們能夠同意上述對教育之本來精神的指認，我們就必須思考這樣一個基本的問題：大學本科教育的價值究竟是什么？或者說，我們要追問大學本科教育的宗趣之所在。目前的現(xiàn)實狀況是怎樣的？我們幾乎到處都可以發(fā)現(xiàn)，本科教育總是僅作為一個過渡階段而被理解的：它要么是一個通向未來的職業(yè)生涯的過渡階段，要么是一個通向未來的碩士生、博士生學習的過渡階段。這樣的理解幾乎被公認為天經(jīng)地義。然而，我堅持認為，這是一個極為嚴重的誤解。在我看來，本科教育既不是對未來就業(yè)的準備，也不是對未來考研的準備。本科教育有屬于它自身的目的，它自己就是自己的價值，自己就是自己的目的。換句話說，本科教育有它自主的價值和自主的人文意義。

這一點其實不難理解。進入本科階段學習的學生的年齡，除了極少數(shù)的特殊情況，都在20歲左右，這是人一生中的青春時期。青春是人生美好的時光，是充滿生活熱情和憧憬未來的時光。在這段時光中的青年，尚未融入整個社會的利益體系，尚能與在利害得失中的生活保持足夠的距離，因此，他或她，還擁有著追求真理的自由和勇氣。對于人類而言，青春重要的價值不在于身體的活力，而在于心靈的自由。而心靈的自由是追求真理、揭示真理的首要條件。大學的本科教育本就是為青春的精神而設的，因此，在大學的本科教學中，教師無權頒布現(xiàn)成的真理和權威的教條。在本科教育階段，教師與學生的對話是比較成熟的精神和正在成長中的精神之間的對話。這種對話對于一個民族的更加光明的未來非常重要，因為我們每一個人都承認，未來是屬于當下的青年的。

既然本科教育是精神的對話，是民族之未來的希望，我們有什么理由把它限定為既有知識的灌輸和職業(yè)技能的習得呢？

那么，什么是本科教育的自身價值呢？我認為，其自身價值有如下三點。其一，學生在本科階段的學習中逐漸形成正確認識世界和參與社會生活所需要的來自學術體驗的系統(tǒng)性思維方式。其二，學生在其獨立思考、自由探索的學習過程中形成探求真理的熱情和勇氣，而這將使他或她獲得一種終身受用的心靈力量。其三，學生在其所屬專業(yè)的學習中領會到那種使一門學科本身得以成立的人類問題和學科精神，從而養(yǎng)成對現(xiàn)有知識的評判能力，即形成批判性思維和創(chuàng)造性思維的能力。凡此三點，都是他們得以終身受用者。

行文至此，不免要提及這樣一個問題：在本科教育中必有的專業(yè)教學，與這里所說的本科教育的自身價值，這兩者之間處于一種怎樣的關系呢？本科學生確實都有其各自的專業(yè)屬性，更何況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天賦領域，這是專才成其為專才的基礎。個體之間有天賦差異，這原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因此，術業(yè)有專攻，便是自然而然的事。但是，這一點并不與本科教育的自身價值相悖。孔子云：君子不器。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一句話。器就是專業(yè)才能。孔子講不器，并不是否定器的重要性，而是講若要達到君子的境界，就不能被器所限制。何為君子？古之所謂大人者也。古之所謂大學，即大人之學�！洞髮W》開篇句話是：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君子就是能明明德、能親民、能止于至善者。惟這樣的人，才能運用其專才而真成為人才，即能為天下、為文明作出貢獻的真才。以莫扎特（Mozart）為例，他傳奇般的音樂天賦，一定會引他向往成為一個音樂家，但他能否真成為一個有創(chuàng)造性的音樂家，創(chuàng)造出不朽的作品，卻需要一個并不來自其天賦及專業(yè)訓練的條件，這條件就是他對生活本身的真切體驗和在此基礎上獲得的人文修養(yǎng)。這種體驗和修養(yǎng)，使他能夠明白音樂的目的和價值，于是，他用他的音樂表達了人類生活的深刻的歡樂和悲哀，表達了大自然的溫暖和詩意，以及人類文明本有的理想和希望。

大概，莫扎特的例子已足以說明君子與器的關系了。君子之養(yǎng)成，原不離器，但并非由器。在器中而非君子者，是不能成為真才的。真才就是君子 器。

真才是本科教育的目標，因此，本科教育恰是通過專業(yè)教學（關乎器者）來實現(xiàn)自身的價值的。

脫離本科階段的專業(yè)教學而談論本科教育的自身價值，那就只是不著邊際的空論而已。全部問題的要點在于：要使本科專業(yè)教學成為本科教育的自身價值之實現(xiàn)的途徑。

本書所收錄的七篇講稿，均在其各自的專業(yè)領域中說話，這些領域分別是哲學、史學、文學理論、社會學、政治學、經(jīng)濟學和生態(tài)學。雖都在專業(yè)領域中說話，所說的卻又不是專業(yè)知識，這正是這七篇講稿的妙處。其妙處在于，這七位教師都通過他們的專業(yè)說話區(qū)分了知識的傳授與真理的探求。這些講稿中都包含了專業(yè)知識，但都不是就專業(yè)而專業(yè)，而是都拿專業(yè)來說事。

所說何事？大體看來，是如下三事：其一，破常識性成見，去知識堆積之蔽；其二，展示一門學科本身的問題意識以及由此而來的該學科的存在價值；其三，展現(xiàn)學術探討與現(xiàn)實生活之間的內(nèi)在關聯(lián)。

應該感謝這七位教師所作的了不起的努力，這種努力以教學實踐的方式揭示出大學本科教育自身的價值和目標，其重要的意義在于區(qū)分真理與知識。

人類在各門學問的領域里已經(jīng)獲得的知識確實重要，因為這些知識在其各自適用的范圍內(nèi)都有益于人類的生活（在自然界中的生活和在社會中的生活）。但是知識的有用性并不就使它們成為真理。真理源自人類的思想對文明的基礎及其意義的反思和對人類命運的領會。知識是這種反思和領會的客觀化成果。因此，在知識中并不等于在真理中，而是，只有當我們進入知識的來歷或其淵源中時，我們才有可能處在真理的探求之中。這時，我們才有可能對現(xiàn)有的知識進行批判性考察，從而有可能從事新知識的創(chuàng)造。我想，本科教育的宗趣應當在此。

但是，在今天的大學境況中，這一切很難發(fā)生。我所說的境況，是指目前的大學教學廣泛呈現(xiàn)的功利主義傾向。大學的不同專業(yè)在人才市場上的不同的含金量，對于今天大學本科的考生在專業(yè)選擇上具有很強的價值導向作用。在這種導向之中，學生與其所學專業(yè)的關系就難以避免其功利主義的性質(zhì)。與此同時，大學自身也每每據(jù)此而追求自己所設專業(yè)在專業(yè)人才培養(yǎng)上的有效性程度，以此來衡量自身對社會的貢獻。

大學確實應當服務于社會，但絕不等于對社會現(xiàn)存價值體系和利益目標的屈從，而應當擔負起以學問引領社會、推動文明進步的責任，這才是大學為社會所作的真正的服務。

以上就是我對在大學展開通識教育之意義的認識，權作本書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