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每步向前都是春
2017年春天,我和朋友們走了一趟京杭大運河,2個月,1630多公里,每日一篇走讀隨記發(fā)表在家鄉(xiāng)的《樂清日報》上,到杭州時人曬得有點黑,也瘦了十幾斤。
一個朋友曾經(jīng)在微信里問我,你運河怎么走呀?我逗他說,這太簡單了,用兩只腳走,一步一步走,不能并步走,更不能倒著走。說笑歸說笑,回頭想來,走讀運河還真是自己生命中的一段重要的經(jīng)歷。
在詩里我把它叫作錢塘此去三千里,每步向前都是春,出發(fā)的時候,北方寒意尚重,往南走就一天比一天暖和,每一步都走在春天里,每一步都向春天走去。沈從文說這個春天去看了一個人,我的2017年春天去看了一條河。
為什么要走運河
個原因,運河一直是自己心中美麗的夢。
像這樣既遠自秦漢又近在眼前,既蒙上天生成又托人力所開,既能走又能讀的風(fēng)景,京杭大運河天下無雙。它比巴拿馬運河和蘇伊士運河都早很久、長很多,經(jīng)歷了千百年的歷史塑造,有著太多的故事和豐厚的文化沉淀。
于我而言,走讀一趟運河謀劃已久,神往也已久,走的是一番心境。記得剛踏上華北平原時,眼前那一望無際、大地從腳下慢慢展開的氣勢,讓我們這些南方來的人都很興奮很激動。那天是在武清郊外的永定河邊,看永定河慢慢流遠,消融在這初春一馬平川的華北大平原的灰色中,心里面那種自由、輕松、清新和爽快,似乎從來沒有過的一樣。
第二個原因,清斯濯纓,濁斯濯足。重要的是退休后,要把自己心里的不管是自鳴得意的輝煌經(jīng)歷,還是不堪回首的傷心往事全部清空,一切歸于零。所以要在運河里沐浴一番,讓滄桑千年的運河水沖刷一把。
第三個原因,一種情愫或者說是一種社會責(zé)任心的釋放。對當(dāng)前我們所處的社會發(fā)展階段,我原來從樂清的角度出發(fā),有個基本判斷。從前工業(yè)時代到后工業(yè)時代要經(jīng)歷三個階段,階段我們已經(jīng)過了。前工業(yè)化時代,它的核心價值是追求物質(zhì)財富。古人講福祿壽禧,其實背后還有一個很重要的財字,福祿壽禧都得有財富、財力去支撐。這你就可以理解幾十年來人們?yōu)槭裁雌疵ベ嶅X的歷史合理性了。
目前我們處在什么階段呢?第二階段。第二階段是什么階段呢?我把它說的白一點,即富起來了,但還沒到貴起來的階段。富和貴不是一個概念,富不等于貴,有富而貴的,也就有富而不貴乃至富而驕、富而庸、富而奢、富而賤的。
2010年的時候我寫過一首小詩,叫金錢已經(jīng)不缺,滿足的感覺在哪里?衣著光鮮,平和的臉色在哪里?學(xué)富五車,丟失的常識在哪里?我這是英國現(xiàn)代詩人TS艾略特1934年所問的樂清現(xiàn)代版。
2010年距今又十幾年過去了,這十幾年間,變化也大。不少人開始尋求超越單純物質(zhì)享受的生活方式,尋求新時尚,尋求新的價值觀,像馬拉松、長跑等現(xiàn)代人的生活方式以及各種文化活動方興未艾,所以我開玩笑說社會已進入第二階段半了。
所謂第三階段,其基本傾向應(yīng)是從注重生活的物質(zhì)性向生活的精神性轉(zhuǎn)化。也有人說物質(zhì)時代結(jié)束,精神時代來臨,我認為至少是一半物質(zhì)一半精神,比起金錢和物質(zhì),人們更加從內(nèi)心深處重視精神層面的持久滿足感,更多地將目光聚焦到生命價值與使命上,開始自覺反省人生意義,努力尋求在有限的生命里追求無限的人生價值。由奢回儉,返璞歸真。如果按照佛家的話說就是放下,我已經(jīng)意識到,放下是我們這一兩代人、兩三代人生活的主題。意識到了,就去做了。走讀運河本來是個人的行為,后來為什么能引起那么多人的關(guān)注?其原因是社會性基礎(chǔ)已產(chǎn)生,各方有共鳴了,一石方能激起千層浪。
印象特別深刻的事首先是飲食習(xí)慣。在武清那天晚上有個菜叫咯吱,聽來就好笑,一問原來是面食很韌很有咬勁,吃起來咯吱咯吱的就叫咯吱了。滄州有道菜叫擱著吧,沒頭沒腦的但卻有出處,也是面食。說是慈禧這老太婆到滄州了,喜來樂接待她,端上了這盤菜,老太婆正在給人說得起勁,隨口就叫喜來樂擱著吧,金口玉言,就擱著吧了。
北方的運河都有大堤,但大多是泥沙土路,一腳下去一朵浮云上來,好幾個晚上刷一次牙還不行,牙縫里的沙還有,躺下了還得起來刷第二次。4 月初,過了徐州,天已開始熱,那天是徐州往邳州走,太陽是猛的一天,曬在身上如慢火游走,風(fēng)卷黃塵和汗流,這經(jīng)歷和感覺也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使人想起了幾十年前的夏收夏種。
而進入南方,那天我們從高郵往江都走,大堤的路面是松軟的泥巴,看似好好的,踩上去卻是一團泥濘,只好挑些長草的地方下腳。有一腳無一腳,一腳一泥濘的,但我們都說,這是另類的瀟灑,是什么路就走什么路,依然看油菜花開,依然開心快活,路不平坦心平坦。
走得苦的一天,是從河北的故城縣經(jīng)一個叫渡口驛的地方到山東夏津縣。夏津是戰(zhàn)國時期開G20的地方,這會盟以后,晉國坐上了春秋五霸的第二把交椅。歷史很豐富,情緒很煩躁。一度發(fā)現(xiàn)自己像一只蝴蝶在飛,飄忽不定,看到一個很熟悉的人在前面不停地走,定睛一看,原來這個人就是自己。事前我曾問過行腳的僧人,也曾問過曾經(jīng)長途跋涉的人,都說有出現(xiàn)煩躁、暴怒乃至靈魂出竅的情況,它不是腿腳疼痛、水泡刺痛那種身體上的不適,而是心上的難受,它會損傷你的意志力,當(dāng)時我感覺到了。
事后我想從動身到今天,已經(jīng)十幾天了,這十幾天走下來,新鮮感過去后,已有孤獨和寂寞出來,單調(diào)重復(fù),每天幾十公里就一個走字,覺得這路是無比的長,目標是無比的遙遠,自信心在下降。一個熟悉不過的自己,慢慢地變成了自己熟悉的陌生人,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主體變客體了,自己變成了自己觀察的對象,變成了自己要克服乃至征服的對象。孤獨和寂寞不是遠離了人群,而是遠離了自己。
所以一路上我們經(jīng)常調(diào)侃此行是日里風(fēng)里泥里汗里,也是詩里畫里史里笑里三千里。每日很苦很累,但每日都快活喜樂。其實,辛是心里生的,屬精神層面的,有辛才叫苦,沒這個辛字,這苦僅僅是累一些而已,身外的,熬熬就過去了。一個熬字很重要,積極的熬里面有堅強、堅定、堅韌、堅毅這許多好的詞,一個熬字里會找到生命的真諦,沒煎沒熬過的人生終究不成熟。
我很慶幸自己有此一行,不僅是身輕了,心也輕了。
別樣運河風(fēng)情及其他種種
一路上,就那些熟悉的地名,都能帶出激情,勾出來自書籍中、電影里的記憶。比如塘沽、大邱莊、獨流鎮(zhèn)、微山湖、臺兒莊等等。那天在獨流鎮(zhèn),找義和團的紀念碑沒找著,卻突然想起當(dāng)年文化部的五七干校就在這里,想起了郭小川的著名詩作《團泊洼的秋天》:密集的蘆葦,細心地護衛(wèi)著腳下偷偷開放的野花。大雁即將南去,水上默默浮動著白凈的野鴨。
一份美麗陡然生起,還有一縷滄桑閱遍、鉛華洗盡的涼氣。有一天,早上從棗莊出發(fā),走不多久,在路邊看到一塊很不起眼的小石碑,蹲下身子一看,原來這里就是黃莊,當(dāng)年鐵道游擊隊經(jīng);顒拥牡胤,村東不遠就是鐵道,游擊隊在這里扒過火車、搞過機槍。
每當(dāng)這時你就會有一種走入歷史的感覺。走入歷史什么感覺?心的游弋,脫離了當(dāng)下,能令你興奮也能讓你寧靜。有時候你會像缺電的手機,它是充電寶,靠近一會電能就充足了。
有人說北方的農(nóng)村經(jīng)濟總體比較弱,這是事實。村莊無論大小幾乎都沒有餐飲店,這是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社會的顯著特征之一,農(nóng)民都是在自己家里吃飯的。村里空落落的,青壯年打工去了,見到的多是老人和小孩,F(xiàn)代文明的潮流裹挾著希望和忙亂正在沖擊和洗刷著華北、魯西南和蘇北這些古老而又遼闊廣袤的平原大地。
其實,千百年來的中國故事有一半都發(fā)生在大運河邊,當(dāng)年中國有本事的男人和漂亮的女人像今天云集在北上廣一樣云集在運河邊。德州的四女寺鎮(zhèn),曾是古時運河上的重鎮(zhèn),尤在明清時期,九河匯流,帆檣林立,商賈如云,一等繁華。但自晚清以后,隨著京滬鐵路的火車汽笛鳴響,運河漕運開始衰落,運河帶來的繁榮也如流水無情地遠去了。
但這一路上也有許許多多的事對我們觸動很大。
在天津北辰區(qū),有一家石雕藝術(shù)博物館,從漢魏至明清的藏品都有。而讓我們贊嘆不已也感慨不已的是這個博物館是一個叫王書玉的企業(yè)家私人辦的,在與我們交談時他說:我這個錢用得很值。
靜海區(qū)下面一個陳官屯鎮(zhèn),有一個陳官屯運河文化博物館,館不大,但從古至今的天津農(nóng)村的風(fēng)土民情紛來眼前。在該館的介紹里寫道:陳官屯雖然在空間上只擁有大運河的十公里,但在時間上卻擁有她的全部。這口氣讓人嘆服也舒服。我看重陳官屯人對自己所擁有、被熏陶的運河文化的這份珍重并引以為豪的情懷。
蘇北泗陽縣城,城區(qū)人均綠地面積高達12.8平方米,城區(qū)每500 米就有一個公園。運河公園、黃河古道森林公園,一個個都很漂亮很氣派,綠樹連城,儼然平原林海,有全國的楊樹博物館,棉花博物館。重點鎮(zhèn)3 個,江蘇省級的重點鎮(zhèn)5 個。一趟泗陽行,徹底改變了對蘇北的印象。
丹陽又是另一類記憶了,她也有一個石刻博物館,7800 多件藏品,是一個丹陽藉的加拿大僑胞捐的。當(dāng)?shù)卣顿Y4 個億,800 畝地,而且是塊風(fēng)水寶地,這可稱得上是大手筆了。
關(guān)于朋友和白瑪師父
我們這次走讀運河,主力是三人幫,我一個,房寧一個,房寧是中國社科院政治學(xué)所的所長,研究員、著名學(xué)者。另一人就是白瑪師父了,他來自青海玉樹,藏傳佛教年輕的佛弟子。
我們的活動也得到了正泰集團的支持。老同學(xué)鄭祥和是我們的紅衣總管,大有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的味道。運河是出故事的地方,今后好事者終也會絡(luò)繹不絕,但像我們這種天南地北、身份迥異的組合,可能就鳳毛麟角了。
房寧教授腦袋里有鴿子,方向感特別強,所以他負責(zé)路線,每天晚上都得百度一下,做個功課。早上出門他都會說,往南走,大方向不錯。到中午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問問路人,再找找百度,或許會說,啊呀調(diào)整一下,我們不走右岸了,往左往左。到晚上,都看見前頭城市的燈火輝煌了,卻發(fā)現(xiàn)是隔水相望,媽呀,又走反了,還帶點羞赧的樣子,可愛極了。他樂觀喜氣,歌唱得不錯,對著曠野會吼一段西北的什么調(diào),常唱的是那個《籬笆女人和狗》電視劇里的歌,迷迷瞪瞪上山,稀里糊涂過河!队^察網(wǎng)》發(fā)表了好多他來自運河上的考察報告,比如華北平原上的后一個農(nóng)民等等。
我重點講講白瑪師父
在《呷依一日》一文中,我是這樣描述他的,白瑪師父在十八歲那年,用一年多的時間磕長頭,完成了自己的首次岡仁波齊的朝圣之旅。今年早春二月,我們沿京杭大運河走了一千六百多公里,讀天讀地,讀古讀今,我也讀了一路的白瑪師父。他嘴里常是這幾句話,我沒關(guān)系沒事的很好了,無論長路漫漫還是傷痛困頓,有他則萬事喜樂。中午我需要在路邊坐一會,或依樹靠一下,算是午休,他一步也不會離開,溫暖給我如同春光明媚。兩個月的朝夕相處,白瑪師父高尚如菩薩,純粹似孩童,他善良、純真及其對信仰的虔誠以至神圣般的執(zhí)著,一次次地感動了我,使我有了一種體驗,誠如夢參長老所言的至誠的心生起。而我把白瑪師父稱為穩(wěn)定的力量。有一次走了一段冤枉路,還有點冒險,驚悚過后,白瑪師父勸慰大家:過了就過了,過了就好了,天下事大致也如此,想明白了就輕松了、從容了。
據(jù)說多年前,英國《泰晤士報》出了一個題目,問從倫敦到羅馬短的道路是什么?答案竟和地理線路無關(guān),卻是一個好朋友。這一路上,陪我們走上幾天或者走一程的朋友近百人,沿途還結(jié)識了不少新朋友。富蘭克林說,能施惠于朋友的,往往不是金錢或一切物質(zhì)上的接濟,而是那些親切的態(tài)度,歡悅的談話,同情的流露和純真的贊美。運河一趟我這感受尤深。所以到了拱宸橋的那天,我很動情,我說好朋友也是用來感動和溫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