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有緣
　　從十八歲到北京上大學(xué)，到銀川編報紙，去印刷廠化鉛，再上賀蘭山草原放羊，用去十年時間。在賀蘭山草原放羊時，我已接近“而立”之年。
　　故事就從放羊開始吧！
　　1964年夏，我被勒令到賀蘭山草原的機關(guān)農(nóng)場勞動。先是喂豬。附近農(nóng)場的豬瘟傳過來，豬玀玀死光。場長不因我頂著強加的“反黨”罪名而有所責(zé)備，小聲說了一句“那你放羊去”。
　　放羊要熬時光，從太陽一人高羊出圈熬到太陽落山羊進圈。我的辦法是同虎虎（農(nóng)場的一只土狗，每天跟我一起放羊）玩，觀察“沙婆婆”（沙蜥或麻蜥一類的動物）的活動軌跡，研究其與刮風(fēng)、下雨有何關(guān)系。春秋兩季較忙，要忙著接羔、“送奶”。
　　接羔、“送奶”是從農(nóng)場小李子那里學(xué)的。原來是他放羊，場長讓我接替他放羊。正是產(chǎn)春羔的時候，他特別關(guān)照，接羔要輕輕地捉著羊羔轉(zhuǎn)著往外拉，不可直直地硬拉。我學(xué)著他的樣子，肩背一個褡褳，用細沙輕輕擦一擦落地的羊羔，讓母羊聞一聞，裝進褡褳。那小東西的心隔著褡褳貼著我的心咚咚跳，有時褡褳前后兩個袋子都裝著羊羔，前后兩顆心貼著我的心咚咚跳，我竟有一種新生命與我親近而生的莫各陜感。那母羊寸步不離地跟著我，要它的寶貝。羊群進圈，我把羊羔放地上，羊媽媽過來舔孩子。舔得差不多了，小東西跌跌撞撞站起來，我把手指伸去，小嘴開始慢慢地咂手指。咂過一會兒，再把羊媽媽的“羔羔”（奶頭）塞進羊羔嘴里，它就會咂“羔羔”，越咂越來勁，吃上頭奶啦。往后，我只要進羊圈，那些小東西就圍著我轉(zhuǎn)呀跳呀，親熱得很，它們有“第六感官”，認定是我把它們接到世上的。
　　賀蘭山草原一望無垠，但沒有會說人話的東西。羊、狗、“沙婆婆”，都不會說人話。我就奔有人的地方去。北邊有個什么“站”，遠遠看去是幾間平頂水泥房。我把羊群朝那個方向靠了靠，就有人出來喊：“×，別過來�！蔽亿s緊把放羊棒扔到頭羊前面，羊群改變方向，他進屋了。倒是渠南有一間爛羊房，我把羊群朝那個方向擋過去，羊房陳師傅，一位半搭子老漢，就出來朝我喊：“×，過來諞�！彼�已經(jīng)把羊群打出去吃草，草原大著呢，羊群對怎么走有“哈數(shù)”（計劃、規(guī)矩），后晌到某個井去吊水飲羊，它們準在那兒等著。再說，就是個別羊“和”到別的羊群也沒關(guān)系，周周圍圍就那么幾群羊，互相講誠信，“和”，了也會送回來。這是陳師傅的放法。我的羊群是機關(guān)農(nóng)場的，不屑這么放，總得有人跟著。須知羊也分類呢。
　　我常與陳師傅天南海北地諞，有一天，他突然問：“我看你不是放羊的，你是啥事事？”我說：“你說啥事事就是啥事事�！彼�是明白人，一聽就明白我不想說事事。他哈哈哈大笑，我也哈哈哈大笑，一向沉默的賀蘭山竟然也有哈哈哈的回聲。兩人一山在哈哈哈中度過放松的些許時光。
　　熬時光，加上難得的些許放松的時光……還算平靜的時針走了兩個年輪卡住了。但不管怎么說，1989年前我這個憧憬黨的新聞事業(yè)的江東小伙子，此刻正在賀蘭山草原放羊，享受著羊羔降臨的生命慰藉；分享著與同是放羊人的陳師傅哈哈哈的短暫輕松；體會著與不會說人話的羊、狗、“沙婆婆”玩玩的樂趣。而更多的是蒙冤、前途未卜的痛苦與恐懼。在賀蘭山草原感受如此復(fù)雜的情感體驗，難道我與賀蘭山有緣？
　　這緣分短暫而奇妙，階級斗爭的弦日緊，到1966年秋天，我放不成羊了，遷趕到近兩百里路外的油坊梁“監(jiān)督勞動”。這年，已到“而立”，我平三十。
　　后來離開油坊梁到青山公社，當(dāng)了恢復(fù)公職但未徹底平反的問題干部，此時離“不惑”只差一年。
　　時針又走了五個年輪，徹底平反了。乘著改革開放的東風(fēng)，四十七歲開始人生“第二春”，奉調(diào)教書。如今年屆耄耋，平八十五，是個大學(xué)退休教授。
　　人生如夢非夢，回憶似水非水，五味雜陳，怎一個難字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