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地上的云朵
遲子建
吉普車到了山路上,就像害了咳嗽病的老人——捶胸頓足、一唱三雙地走,天水和青楊被顛得直嚷腸子要斷了。
“斷了腸好!一會兒到了伊里庫,剛好給你倆接上兩截豬腸子,省得你們長一肚子的花花腸子!”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楊乾搖下車窗,將一口吐出去。
天水說:“爺爺,人腸子本來不花,要是接上豬腸子,那才叫花花腸子呢!”司機張迷糊“撲味”一聲樂了,他對楊乾說:“局長,您孫子才十歲,腦子可是比我這四十來歲的都靈,您將來算是有指望了!”
楊乾心滿意足地“哼”了一聲,笑著說:“如今這當兒做女的,哪個不圖自己清閑,我還能指望上這小?將來我兩眼一閉,他能戴著孝帽子往我靈前的長明燈里添上幾滴油,就算我老楊積德了!”
天水說:“爺爺,你不能說我是小,那樣你不是罵自己是老烏龜么!”張迷糊笑得肩膀直抖,快要把不住舵了,吉普車撒了歡了,左沖一下,右突一下的,仿佛咧著兩個大嘴角也跟著笑。
先前天水把手伸到車窗外,捉了只迎風飄舞的花大姐,已經(jīng)把玩夠了,正想打發(fā)了它,爺爺說他是小,讓他起了捉弄爺爺?shù)哪铑^。他欠起身,悄悄把花大姐投到爺爺?shù)哪X殼上。爺爺謝了頂,只有四圈的頭發(fā)尚存光芒,中央地帶已是油光锃亮的一片空場,他覺得那正是花大姐嬉戲的樂園。不知是人老了感覺遲鈍,還是顛簸著的吉普車分散了爺爺?shù)淖⒁饬Γ焖颓鄺钋分,眼見著花大姐如魚得水地在爺爺?shù)念^頂手舞足蹈地游逛,爺爺卻渾然不覺,他們不由得嘻嘻笑了起來,但一個坑很快粉碎了他們的笑聲,車子劇烈地彈跳了一下,慣力拔起了他們的身子,使他們的頭磕在了頂棚上。兩人跌回后座,捂著頭呻吟著。
張述糊說:“磕著頭了肥?我說止你們把好快手,你們以為這環(huán)統(tǒng)城里的路?達路可是長滿了,你不小心踩破一個,就眾秀一身年看水!”
楊乾向左偏了一下頭,對張迷糊說:“不會比喻就別亂打比方,物脈水的一通說,我連吃殺豬菜的胃口都沒了!”
楊乾這是在雙休日專程去伊里庫吃殺豬菜的。伊里庫離他們所在的基城有兩百多里路,那是一個臨江的鄉(xiāng),鄉(xiāng)長馮七上次來縣里開農(nóng)業(yè)工作會議時,就邀請楊乾來伊里庫吃殺豬菜。前天,馮七打來電話,高聲大氣地對楊乾說:“楊局長,伊里庫的青苞米和香瓜下來了,小豬也養(yǎng)壯了,您老來嘗個鮮吧!”伊里庫鄉(xiāng)政府只有一部電話,所以那里的人一打電話都習慣吼著說,好像他們身處遙遠,聲音也會跟著遙遠,不如此別人就聽不見似的。
楊乾本來要獨自前往的,可放了暑假的孫子一聽說爺爺要去伊里庫,就鬧著要同去,坐在車上享受兩百多里路的風光以及那個陌生的鄉(xiāng),是對天水的誘惑。楊乾說:“讓你去趟伊里庫也沒壞處,那里晚上只來一小會兒電,沒有自來水,你去看看那里的孩子吃的苦,就知道自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青楊是天水姑姑家的孩子,大天水兩歲,開學該讀五年級了。小哥倆每逢寒暑假都要三天兩頭湊到一起玩耍。他們嬉戲的天地基本是在居室,把形形色色的玩具戰(zhàn)車分成兩個營壘對陣,或者放動畫片的影碟。家長們不敢讓他們到街巷中玩耍,怕往來的車輛撞著他們,更怕不三不四的人拐騙了他們,因為三年前就有一個七歲的男孩被一個外地流竄來的人販子用一塊巧克力給拐走,兩年后那小孩被解救回來時,他媽媽已不認得兒子了,她瘋了,終日披頭散發(fā)地在街上行走,一聲一聲地叫著:“兒啊——肉啊——兒啊——肉啊——”天水來伊里庫,自然要有青楊陪伴。青楊管天水叫“老弟”,而天水則稱青楊為“老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