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講述了湖畔詩人汪靜之之子、*名翻譯家飛白傳奇性的一生。生于亂世,成長于亂世,飛白同父親一樣并未接受太多正規(guī)的學校教育。從浙大外文系肄業(yè)后,他在部隊一待便是30年,在這期間與詩結緣,開始了詩歌翻譯,早在1957年就已蜚聲文壇。然而樹大招風,飛白在文革風暴中遭遇了一波又一波風浪,所幸其不怕吃苦且善于苦中作樂,并未就此放棄詩的道路。飛白于1980年回到浙江大學任教,1997年起遠赴云南大學外國語學院任教,80歲時宣布下課,81歲送走最后一批研究生,先后培養(yǎng)了吳笛、張德明、潘一禾、彭少健、汪劍釗、胡小躍、李力、傅守祥、熊倪等中青年學者、翻譯家。教職繁忙,但他從未放棄對詩海的探索。在這數(shù)十年里,他的成果除了大多數(shù)人所熟知的洋洋灑灑數(shù)百萬字的《詩!贰对姾S污櫋贰妒澜缭妿臁返龋有《瓦西里焦爾金》《誰在俄羅斯能過好日子》《馬雅可夫斯基詩選》《英國維多利亞時代詩選》《勃朗寧詩選》《古羅馬詩選》等20余部譯作。到了現(xiàn)在,即使已年逾九旬,飛白也仍在航行。如其自述,他的故事七天七夜說不完,夠寫自傳三部曲的。本書作者方素平為汪家知交,因不忍讓詩海水手的故事湮沒于世,搜集整理了大量一手素材編撰成書。
引子 飛白,仍在航行
飛白老師全名汪飛白,是翻譯多國名詩的著名翻譯家,講授世界詩歌、比較詩學與詩翻譯學引人入勝,很受歡迎,媒體對他的昵稱叫詩海水手。他的詩書源源不絕,就好比航海日志,只要水手仍在航行,航海日志就會不斷出現(xiàn)。飛白生于1929年,到2019年,詩海水手年滿九十了。老水手經歷極豐,故事甚多。知道飛白一生有豐富曲折而帶傳奇性的經歷,許多朋友、學生和采訪者都強烈建議他寫回憶錄,或寫自傳體小說。飛白回答說:我寫小說材料倒很多,七天七夜說不完,夠寫自傳體三部曲的。但可惜都已被人占了先:第一部若寫出來就成了《小約翰》,第二部若寫出來成了《基督山伯爵》,第三部則成了《老人與海》。我若要寫,別人會懷疑我涉嫌抄襲了。再說,與其拉住行人來聽老水手絮絮叨叨講述驚悚往事,我覺得還不如隨心漂泊于詩海美景。飛白最初作此回答是他五十歲時的事。初聽他這么說以為是一種托詞,豈知他說一不二,是當真的。飛白不寫,那么旁人不是也可以寫《飛白傳》么?歷來表示過寫作意愿的人不少,有作家和記者,也有同僚和學生,我也暗自有心,沒敢說?墒窃行挠洈w白的人都工作繁重,眼看著多年時間流去,還沒有別人真寫出《飛白傳》或三部曲來,時間不等人,我終于鼓起勇氣寫這本書。因飛白廣泛翻譯世界各國詩歌,出版了《詩海》《詩海游蹤》等系列著譯,從20世紀80年代以來媒體慣于稱他詩海水手,已為人熟知。而這名水手還一直在不倦地航行,他20世紀80年代的學生姜一飛寫報道稱飛白,仍在航行,他 21世紀初的學生安曉敏寫報道又稱飛白,仍在航行。對水手的稱呼飛白也基本認同,當別人稱他詩人兼學者時,他曾說:其實,我這兩種角色都不大像,還不如說是水手倒更像一點,我確實一生都在航行之中。不過水手應該掌握自己的航線,而我出海后被洋流推送風浪左右,實在很難掌控航線,所以準確說只是在漂流之中。還有個悖論是這名水手戎馬半生,可是參軍誤入陸軍,結果陸上漂流多于海上。固然不論陸上海上,形成航跡的實質是一樣的。在軍隊時,飛白常年奔走華南各部隊駐防地,或和部隊一起行軍跋涉拉練,或乘軍用吉普、卡車與駁船,典型場景是搭乘軍用卡車時,因車廂被帆布車篷罩得嚴嚴實實,只能從敞開的后面看到外界,所以途中看到的總是一條灰土滾滾的路,一條向后飛逝的航跡,只從車身的傾斜和慣性中才能猜測到車是上坡還是下坡、左轉還是右轉。令人想起西班牙詩人安·馬查多描繪的路:
走路的人,你的足跡
就是路,別無其他路。
走路的人,世上沒有路,
人走路才形成路。
你走路才形成路,
當你回頭看看背后,
就會看見一條小徑
一條你永不能再踏的路。
走路的人,世上沒有路,
只有海上的航跡。
這是一首飛白譯的而且喜歡的詩,直到現(xiàn)在,飛白夢中還會不時重現(xiàn)這一場景后景中的一條不斷生成又不斷遠去的路。搞笑的是這條航跡不是雪白的浪花而是迷眼的滾滾塵土那年代沒有高速公路,沒有瀝青或混凝土路面的路,只有狹窄而坑坑洼洼的砂土路。道路是他自己選擇的,但路徑的生成和航向卻是他難以掌控的,一生所有轉折中由自己決定的不多,更多是歷史和偶然因素所決定,無法預見,只有回望才能看見背后那條海上的航跡。
飛白漂流的命運也曾有多次貌似停滯,像一片樹葉順著河水流到彎處就停滯了,但打了個轉還來不及沾到岸邊,一個浪頭就又把它重新送上了旅途。仿佛宿命似的,飛白一生中每當進入一個貌似穩(wěn)定狀態(tài),就會或主動或被動地放棄穩(wěn)定,重新投入或被投入前途未卜的漂流;仡^看看背后吧:
飛白出生九天就從杭州出發(fā),隨父母輾轉多地后剛在浦東穩(wěn)定下來,卻在他達到學齡之年突遭日軍入侵,全家從此逃難,流離失所;
在離亂九年后才回到杭州,飛白如愿考上浙大,但1949年杭州解放時立即投身革命洪流;
成績出眾的他在大三上學期離開浙大,先北漂,再南漂;在部隊初任軍事翻譯克服了重重困難,當他終于勝任翻譯并且工作熟練時,遇中蘇關系惡化而改行,成了訓練參謀;
他在軍訓部工作已很熟練,突然奉命大跨行調到政治部去做報社工作,正巧在此敏感崗位撞上文革風暴,被卷入深不可測的漩渦;
文化大革命十年海難余生,飛白終于可享受落實政策晉升高干,但飛白辭謝官銜軍銜和離休待遇,懷著遠航詩海的理想掛冠而去;飛白五十歲回到學校,在學科建設上白手起家,在杭州大學中文系創(chuàng)建外國詩研究基地,苦干十五年遠探詩海、遠訪海飛白從軍三十年,戎馬半生。此照攝于他從軍五年和開始譯詩之時(1955)外,為學科點打好基礎交班給弟子后,漂流者只身再漂云大;
飛白六十四歲來到西部,在云南大學外語學院開設全新課程,年過八十才下課而轉入比較詩學、比較文化學和翻譯學的總結工作;
飛白十九歲參加革命,工作到九十歲未停止,其間立功三次獲獎累累,帶出研究生四十六人,出版專著譯著編著四十六本,第四十七、四十八本也即將出版。
盡管水手鍛煉有素,至今保持軍人精神與步態(tài),但畢竟難敵時間之力。如今他實際已不宜航行:腦動脈屢出意外,心腎功能衰退。由于往年工作從日出到日沒常在野外烈日曝曬之下,眼底遭紫外線和藍光傷害較重,黃斑病變近來發(fā)展加速,使左眼已完全不能閱讀,三步外不能辨識來人面貌。幸運的是他幼年摔傷過右眼,于是歷來在野外訓練或勞作時他主要使用左眼,右眼反正看不清景物,在陽光下會不自覺地瞇縫起來,結果反倒保護了眼底少受紫外線和藍光傷害,從而使右眼稍存閱讀能力。這樣雙眼分期使用,讓飛白傷殘的眼睛發(fā)揮了最大功效:左眼視力獻給了三十年部隊工作,右眼視力獻給了四十年院校工作,如今還在以殘存視力繼續(xù)寫書。
命定漂流者,回頭不是岸,飛白譯的丁尼生《尤利西斯》仿佛是為他寫照:
我自己是我全部經歷的一部分;
而全部經驗,也只是一座拱門,
尚未經歷的世界在門外閃光,
而隨著我一步一步的前進,
它的邊界也不斷向后退讓。
……
礁石上的燈標開始閃光了,
長晝將盡,月亮緩緩攀登,
大海用無數(shù)音響在周圍呻喚。
來呀,朋友們,探尋更新的世界
現(xiàn)在尚未為時過晚。開船吧!
坐成排,劃破這喧嘩的海浪,
我決心駛向太陽沉沒的彼方,
超越西方星斗的浴場……
那么,讓我們就來說詩海水手的故事吧,雖然故事的末尾不是句號而是省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