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 年8 月3 日,陳忠實出生于灞河南岸、白鹿原北坡下的西蔣村(當?shù)厝撕喎Q蔣村)。這一天是農(nóng)歷的六月二十二,在五行中屬火。這一年按中國人的屬相說,是馬。
陳忠實后來說,他的生命中缺水,不知與這個火命有無關系。他母親說,陳忠實落地的時辰是三伏天的午時。落地后不過半個時辰,全身就起了痱子,從頭頂?shù)矫恳桓_趾頭,都覆蓋著一層密密麻麻的熱痱子。只有兩片嘴唇例外,但卻暴起苞谷粒大的燎泡。整整一個夏天,他身上的熱痱子一茬兒尚未完全干殼,新的一茬兒又迫不及待地冒出來,褪掉的干皮每天都可以撕下小半碗。很多年后,陳忠實在他的一篇散文《回家折棗》中寫道,曾有一個鄉(xiāng)村半迷兒的卦人給他算過命,說他是木命。他父親喜歡栽樹,他自小受父親的影響,后來也喜歡栽樹,也許就是應了木命之說。
西蔣村如今隸屬陜西省西安市灞橋區(qū)席王街道辦(原屬毛西公社、毛西鄉(xiāng)、霸陵鄉(xiāng)),是一個很小的村子。村以蔣名,卻沒有一個蔣姓。除了幾戶姓鄭的村民,西蔣村村民大都姓陳。西蔣村、東蔣村和位于白鹿原半坡上的史家坡這三個自然村,相距很近,同辦一所初級小學。據(jù)1989年版作為內(nèi)部資料印行的《西安市灞橋區(qū)地名志》介紹,咸寧、長安兩縣續(xù)志載,東、西蔣村原來是一個村,1936年,蔣村分為東、西二村。居東者名東蔣村,居西者名西蔣村。西蔣村,位于灞河南岸白鹿原北坡下,58戶,263人,耕地403畝。
據(jù)陳忠實的哥哥陳忠德介紹,陳姓祖先應該是在清朝嘉慶年間或嘉西蔣村西蔣村,祖居老屋門前慶前從別處遷移而來的。何處遷來,難以查考。陳忠德回憶說,當年西蔣村的東邊和西邊各有一個小廟,文革中破四舊時被拆毀,廟里供奉的佛像也未能幸免。拆廟毀佛時,他在現(xiàn)場看熱鬧,看到一尊泥胎佛像身子中間是一根木棍,木棍外邊綁著稻草,稻草上面再糊泥,這樣泥塑的佛像結(jié)實。他說他記得很清楚,棍子上還綁著一本老皇歷,他當時把那本老皇歷拿回家了,翻看時記得其中有一頁上畫有紅色標記,他認為那個紅色標記應該就是建廟的吉日?上н@本皇歷后來不知去向。他還記得,佛像胸前有個護心鏡,護心鏡是一個嘉慶元寶。由此判斷,村中建廟之年當為嘉慶年間。村子建廟,應該是于村子初成規(guī)模之時。據(jù)祖?zhèn)鞯恼f法,西蔣村陳氏家族的祖先遷移到這個村子后,曾給后代起名字排輩分,一共起了十個字,現(xiàn)在這十個字已經(jīng)用完。陳忠德說,他們現(xiàn)在只能記得后六個輩分的字,依次是國、嘉、步、廣、忠、永。永字輩的都是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出生的。十個名字就是十輩,一輩的歲數(shù)差距大致按二十年算,十輩人也就是二百年的樣子。算起來,從清朝嘉慶年間至今,也就是二百年多一點,時間大致能對上。因此推斷,陳氏家族居于此地或者說西蔣村的歷史大致也就是二百多年。
據(jù)現(xiàn)在可考的歷史看,蔣村的陳家是一個世代農(nóng)耕之家。除了耕之外,陳家還重視另外一個家之脈,就是讀。耕讀傳家,是中國人也是鄉(xiāng)村文化最基本的價值和生活信念:種地,也還讀書。耕,是人與土地的關系,解決的是人的生存問題;讀,是人與文化的關系,解決的是人的文化和精神傳承問題。
陳忠實的曾祖父陳嘉謨,曾是私塾先生。其人個子很高,腰桿兒總是挺得又端又直。他從村子里走過去,那些在街巷里、在門樓下袒胸露懷給孩子喂奶的女人,全都嚇得跑回自家,或就近躲進村人的院門里頭。
陳忠實的祖父陳步盈,也做過私塾先生。陳步盈這一輩有兄弟三人,分屬兩支,是堂兄弟。陳步盈為一支,單傳;到陳忠實的父親陳廣祿,仍是一個,單傳。另一支兩個步字輩的是親兄弟,他們是陳忠實的祖父輩。其中老大去世早,陳忠實沒見過其面。老大有兩個兒子,屬
廣字輩,是陳忠實的叔父。老二在分家時住于陳家祖屋上房和門房之間西邊的廈屋,陳忠實這一茬孫子稱其為廈屋爺。廈屋爺有兩個兒子,陳忠實父親陳廣祿西蔣村老家屋室據(jù)說都屬于不安分守己種莊稼過日子的人,跟著一個外來人走了,后來一前一后各回來過一次又走了,
此后再無消息。于是就把老大的小兒子過繼給了廈屋爺。這個小兒子是個孝子,他把廈屋爺從廈屋搬到了上房的西屋。陳忠實稍長,有了一些辨識能力的時候,他看到的廈屋爺已經(jīng)出進于上房的西屋了。陳忠實對爺爺輩的人唯一見過面還有印象的,就是這個廈屋爺。但是這個廈屋爺也在陳忠實八九歲時就去世了。這個廈屋爺與孫子輩關系不太親密,陳忠實對他的印象模糊而陌生,留下來的唯一的印象,是他手里總捏著一根超長的旱煙桿兒,抽煙時需要伸直一只胳膊,才能把燃燒的火紙夠到裝滿煙末子的旱煙鍋上。直到近四十年后,陳忠實在創(chuàng)作《白鹿原》的時候,他要寫差不多就是祖父那一輩人物的性格和命運的時候,鬼使神差似的,他恍惚
中忽然聽到了廈屋爺在夜深時的呻喚聲,那一聲重一聲輕的沉沉的呻喚聲,在剎那間忽然喚
醒了他沉眠已久的某些記憶。這當然是后話。
陳忠實祖居的老屋坐落在白鹿原北麓,坐南朝北,面向灞河和驪山南麓。陳忠實回憶,本門族的一位爺爺給他說,他們這個門族的最早一位祖先,是一個很能干的人。這位祖先在村子里先蓋起了陳姓聚居的第一個四合院,爾后積累了數(shù)年,又緊貼著這個四合院在西邊建起了第
二個四合院。他的兩個兒子各據(jù)一個,后來就成為東門和西門。陳忠實是東門的子孫。陳忠實懂事起,就記得東門里居住著他的父親和兩位叔父。西門人丁更為興旺,那個四合院已經(jīng)成了名副其實的八家院。東門和西門后來再未出現(xiàn)過太會經(jīng)營治家的人,后人都聚居在這兩個四合院里,沒有再添一間新房,也就無人遷出老宅,直到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
陳氏家族應該在陳忠實曾祖父陳嘉謨那一代就確定了分家的格局,陳忠實的祖父陳步盈和父親陳廣祿在同輩兄弟中居長,東為上,陳廣祿便繼承了上房東屋和中院東邊的廈屋。在上房的東屋和西屋之間是一間明室,作為兩家共有的通道,而東屋和西屋則是窗戶對著窗戶、門對著門,其間的距離不過三大步四小步。陳忠實家的兩間廈屋用土坯隔開,南邊的做廚房,北邊的養(yǎng)牛做牛圈。陳忠實一家人住在上房東屋。這是陳忠實出生后至成年相當長一段時期內(nèi)的家庭院落格局。
陳忠實出生的時候,祖父陳步盈已經(jīng)過世。在散文《家之脈》中,陳忠實回憶祖父留下的遺物,是當過先生的祖父用毛筆抄寫的一堆書,行話叫抄本。祖父的遺物實際上也是一份遺產(chǎn),遺產(chǎn)中最為珍貴的,應該是其包含的一些中國人根深蒂固的文化信念,也就是他父親陳廣祿所說的,當先生先得寫好字,字是人的門臉,也包含了一些源遠流長
的文化信息,這需要陳忠實在后來的日子里長久地去體悟。
父親陳廣祿生于1906年,是一個地道的農(nóng)民。但他會打算盤,也能提起毛筆寫字,還能讀小說、劇本乃至《明史》這樣的書。這在當時的農(nóng)村,算是有些文化的人。陳忠實說:父親是一位地道的農(nóng)民,比村子里的農(nóng)民多了會寫字會打算盤的本事,在下雨天不能下地勞作的空閑里,躺在祖屋的炕上讀古典小說和秦腔戲本。他注重孩子念書學文化,他賣糧賣樹賣柴,供給我和哥哥讀中學,至今依然在家鄉(xiāng)傳為佳話。[陳忠實:《家之脈(代序)》,見《家之脈》,廣州出版社2000 年版,第3 頁]陳忠實從對父親的評價說到了家族之脈。他說,從做私塾先生的祖父到他的孫兒這五代人中,他的父親是最艱難的。他父親既沒有祖父那樣的
做私塾先生的地位和經(jīng)濟,作為一個新時代的中國農(nóng)民,土地和牲畜都交了公,也無法從中獲取可能有的勞動創(chuàng)造,可以說一無所有,但還是心強氣盛,拼死也要供著兩個兒子讀書。父親陳廣祿的耐勞、勤儉以及性格的耿直,同左鄰右舍的村人并無多大差別,但是父親堅信不疑的文化意識卻是陳家最可稱道的東西。陳家雖然說不上是書香門第,但對文化的敬重,對子女教育的重視,耕而且讀,這才是陳家?guī)状藗鞒胁粩嗟拿}。
陳忠實的母親賀小霞,生于1915年8月20日,是白鹿原上的狄寨鎮(zhèn)伍坊村人。
陳忠實上有一姐陳希文,一哥陳忠德,下有一妹陳新芳,他排行為三。陳忠德高中只上了一年,就在大躍進的第一年即1958年被招工到青海參加工作,大躍進失敗后,青海興建的廠礦和學校紛紛下馬關門,陳忠德別無選擇,只好和當時的許多陜西青年一樣,回到老家,當了人民公社的社員。
父親陳廣祿是地道的農(nóng)民,他當年對陳忠實的要求很實際。要我念點書,識得字兒,算得數(shù)兒,不叫人哄了就行了。他勸我做個農(nóng)民,回鄉(xiāng)務莊稼,他覺得由我來繼續(xù)以農(nóng)為本的家業(yè)是最合適的。開始我聽信父親的話,后來就覺得可笑了,讓我挖一輩子土糞而只求一碗飽飯,我的一生的年華就算虛度了。(陳忠實:《忠誠的朋友》,見《生命之雨陳忠實自選散文集》,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410頁)陳忠實不愿意過那種只求溫飽而無理想追求的豬一樣的生活,不愿意虛度年華做一個碌碌無為的人,但他的一生應該如何度過,西蔣村還不能告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