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兩位表妹豐南穎和豐意青回憶公公（浙江桐鄉(xiāng)石門方言稱祖父為公公、祖母為婆婆）豐子愷的書《回憶祖父豐子愷長樂郝的往事》即將出版，自然是由衷地感到高興！這幾年，她們從遙遠的異國他鄉(xiāng)，不時寄來一些回憶文字，真摯而感人。起初只是在上�！缎旅裢韴蟆飞峡�載，而我是最早讀到的人之一。現(xiàn)在充實結集，囑我為之作序，作為她們的表姐，加之我的母親戚志芬又是當年她們父母豐子愷長子豐華瞻與我小姨戚志蓉在我家相識的媒人，在深感榮幸之余，也感到義不容辭�；叵肫鹬T多往事，是那么的溫馨，卻又是那么的哀傷。
　　我知道，表妹南穎自出生起就一直在公公婆婆的膝下承歡，她得到了公公十六年的寵愛。意青雖然沒有像南穎那樣幾乎一刻不離地在公公婆婆身邊長大，但是她童年、少年大部分的成長記憶，也是與公公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當她們回首往事，在文字中回歸童年，將一片片記憶的碎片小心地拾起，讓我們看到的是歲月流逝，記憶永存；讓我們看到的是懷念的刻骨銘心。同時，她們是公公晚年真實生活的見證人，她們將自己從小到大在公公身邊所看到、所聽到的和所經(jīng)歷的，娓娓道來，有如當年公公樸實無華的文筆，生動地記錄下她們個人生活真實的感受。我知道，她們在成長過程中，經(jīng)歷了無憂無慮的年代，也經(jīng)歷了艱辛難忘的歲月。特別是1966年文革開始以后，姨父、小姨將全家從復旦大學搬到長樂郝，與公公朝夕相伴直至公公1975年駕鶴西去那十年的時光，在記憶里留下了終生難以磨滅的深刻印痕。最重要的是，她們展現(xiàn)了公公豐子愷最后十幾年的本色生活，彌足珍貴。
　　她們以孩童般天真無邪的眼光來看待這個世界，從自身的視角講述與公公在一起的故事。她們筆下敘述的都是平常事，表現(xiàn)的都是日常生活，好就好在它充滿了有趣的細節(jié)，如數(shù)家珍，充滿故事性，通俗生動、趣味盎然、引人入勝。跟隨她們的記憶，進入她們筆下往昔的生活場景，我們也被帶進了公公豐子愷的最后十幾年。作為上海中國畫院院長的公公未能熬過文革的嚴冬，不過，他在外面雖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但在家中與孫女們相處的時光，我想應該是帶給了他晚年最大的歡愉。公公的談話在孩子們的心里掀起漣漪，乃至成為終身的引領；而對于老人來說，在家中還有熟悉的作為人的尊嚴和自由。南穎和意青用孩子的視角來觀察周圍所發(fā)生的一切，平實地記錄了公公深諳世事之復雜、了悟人生之虛空，卻一直都保持著一顆孩童般的心來感悟人生，在艱難時日中追求著生存、自由、尊嚴和快樂。看到這些，我不禁淚眼婆娑。
　　眾所周知，公公豐子愷是中國著名的漫畫家、文學家，還是翻譯家等。多才多藝的他，一生有160多部作品。他的漫畫，以最純真的眼光去觀察世間萬物；他的散文，以最純凈的心靈去體驗世間一切。但是，我們從前只是從公公的漫畫中看到他的童心，從他的散文中看到他的率真，從他的音樂教育中看到他的純凈心靈；現(xiàn)在，從與他晚年朝夕相處的親孫女們的筆下，我們可以切實了解到，年逾古稀的老人直至生命的終點依然保持著一顆純凈透明的童心，在寒流中一如既往地以他的一顆童心尋覓著人生的暖意。這些溫暖而哀傷的記憶文字，非常難得地還原了公公最真實的本色，一定會觸動人們的心靈，濕潤人們的眼睛，從而深切地感悟到豐子愷公公歷盡滄桑而童心未泯的精神。我想，這正是他的漫畫與文學的魅力所在，也是他令人崇尚的人格魅力所在。
　　說起來，我家與豐子愷公公的關系也是機緣天成。我媽媽戚志芬自西南聯(lián)大畢業(yè)后，以清華大學助教身份留校，工作于中日戰(zhàn)事史料征集委員會（由當時的西南聯(lián)大與北平圖書館共同創(chuàng)辦）。1946年，她隨北平圖書館遷京，并將母親和弟、妹接到北京。我小姨戚志蓉從北京輔仁大學經(jīng)濟系畢業(yè)后，在商業(yè)部工作。1953年過年時，我媽媽邀請豐華瞻（豐子愷公公長子，也就是后來我的小姨夫，南穎和意青的父親）到家中做客，由此成就了他與小姨的姻緣。他們1954年結婚，由于姨父在復旦大學外文系教書，小姨自然調去了上海。1959年，豐子愷公公到北京參加第三屆全國政協(xié)會議，住在北京民族文化宮旁的民族飯店。他與親家太太即我的姥姥見面，我媽媽自然是陪著姥姥去，也帶上了我。當時我還小，但一位慈祥和善的老人形象，永遠保存在了記憶里。后來我上大學讀的是歷史專業(yè)，與文學藝術不免漸行漸遠，但是每當看到豐子愷公公的漫畫和隨筆，總是為他的真情與童心所打動，也總是能想起小時候他留給我的記憶。而他的漫畫真正震撼了我的心靈是在2017年年底，我與先生耿異到云南騰沖參觀滇西抗戰(zhàn)紀念館，在展覽廳里，我意外地驚奇發(fā)現(xiàn)，走廊里竟然掛滿了豐子愷公公1938-1941年創(chuàng)作的34幅漫畫。這些畫作仍是那熟悉的筆觸和畫風，但是畫中的場景卻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歲月靜好，而是真實地反映了抗戰(zhàn)中人們的生活場景和戰(zhàn)爭的殘酷，展現(xiàn)了我從不曾了解的豐子愷公公的另一面，那是作為戰(zhàn)士的一面。但同時，他在逃難期間創(chuàng)作的這些漫畫，依然保存著他慈悲為懷的本色。有一幅畫中，地上有老人和孩子在逃難，頭上有炸彈扔下來，他竟在炸彈下面畫了一個張著翅膀的天使，題字是愿作安琪兒空中收炸彈。這率真的想象力和對和平的美好期盼，深深地打動了我！
　　歲月悄悄地流逝著，南穎和意青以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在見證和訴說著從前的故事……這本飽蘸內在深情而文字恬淡的小書，并不厚重，而這些溫馨的文字，卻讓我一讀再讀。那溫潤的文脈，怕是真的有著公公的遺響，充滿了人生的感悟……
　　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