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個平常年的紀錄

這本《這一年吃些什么好？》收錄的文章，是我從二〇一九年三月到二〇二〇年二月寫的。記得初跟大田出版的總編輯培園討論，下一本書要寫什么內(nèi)容時，她提議說：飲食、旅行或者閱讀。

這些方面的文章，我過去也寫過。可仔細想一想，關(guān)于飲食的專書，我只出過一本《歡迎來到東京食堂》，確實不妨再寫一本。至于體裁，我當(dāng)場就決定：每個月寫一篇文章談?wù)勗撛鲁缘臇|西，這樣子過一年就會有談及一整年飲食生活的書了。

于是從二〇一九年的三月開始，我每個月寫大約八千字的文章。按月份寫，結(jié)果自然寫到季節(jié)的轉(zhuǎn)變來了。我發(fā)現(xiàn)，在日本人的飲食生活中，有幾個方面明確具有季節(jié)感：水果、海鮮、和果子。

水果，我每天早晨一定吃的。海鮮，我也每周一定去中央線立川車站附設(shè)的魚力鮮魚店采購。至于和果子，就是因為有減肥的必要，所以平時得施行自我控制，可是到了節(jié)日就一定要嘗嘗對應(yīng)的甜點，因為這屬于人文生活不可缺少而非得給下一代傳授下去的本國文化。

每月每月，我一邊寫文章，一邊叫家中老二幫我拍拍照。家人以及跟我共食午餐的同事都說過：給外國人看的書，你選的題材都這么平民化，可行嗎？但是，我又不是幻想小說家，而是專門寫寫生活小事的散文家。且借用白話運動的推動者們所說的我手寫我口，本人都只能說我手寫我口了。

我本來認為：寫這時代日本人的日常飲食生活也可以。畢竟，日常生活就是人生的主要內(nèi)容。其中，飲食的重要性，根本不需要由我這個化外之民去向華文讀者說明吧。

飲食是一種文化的具體表現(xiàn)。我的飲食習(xí)慣，不外是從小到現(xiàn)在，好幾十年來的生活經(jīng)驗和思索、實踐的綜合。另一個因素就是時間，或說是生老病死。寫著關(guān)于飲食的回憶，我常常講到已故父親和姥姥，因為我喜歡吃的東西，往往是他們當(dāng)初喂我的。食物讓孩子長大。食物使生命前進持續(xù)。食物是物質(zhì)，含營養(yǎng)的同時，也是傳達愛情的橋梁。

未料，原來以為再平常不過的一年，后來逐漸變?yōu)槿祟悮v史上很不平常的一年了。我二〇一九年三月著手寫這本書，寫到后一章是二〇二〇年二月。在東京再相見的時候，總編輯和我都戴著口罩了。那是在禁足令生效之前，我后一次出外見人聚餐的一天。

后來，三月份預(yù)定的午餐會、歡送會、校友會、畢業(yè)典禮，通通都取消。年年歲歲盛開的櫻花，今年也照樣開了，可是今年的花見遭到禁止了。老公當(dāng)初還提議說：那么改在家中陽臺上舉行吧。后來卻沒有，因為在這樣的全球環(huán)境里，連愛享樂到底的老饕都不會有心思享樂的。

四月在日本是新年度的開始�？墒�，女兒新上的大學(xué)取消了入學(xué)典禮。等到五月，她和老大兒子都開始在家里在線上課。至于他們的母親，也得平生次在家中書房通過網(wǎng)絡(luò)給總共兩百個學(xué)生授課。

防疫的日子里，出外采購都受限制。可是，在這一段時間里，家中每個成員都一定在家里吃三頓飯，未料使伙食水平稍微提高。對誰而言，一天三頓飯都變得更加重要，這對廚子而言，算是鼓勵。無法出去跟朋友聊聊，結(jié)果家人之間說話比平時多了。

我寫這本書的時候還以為，家庭生活嘛，一樣的故事每年都要重復(fù)下去的。然而，這一年果然變成很不平常的一年了。我們吃的、喝的、想的、談的，雖然在一方面來說是去年的重復(fù)，可從另一方面來說，我們進入了根本沒想到的境界。

這場疫情結(jié)束以后，人類到底能不能回到跟原來一樣的世界？

所以，我在這本書里寫的東京家庭一年四季的飲食生活，說不定是后一個平常年的紀錄了。明年、后年，世界到底會變得怎么樣，真難預(yù)知。既然如此，我們還是盡量珍惜每一天吃的每一頓飯吧。邊吃邊談已過世的長輩吧，也談?wù)勗�去過的外國城市，想再見的外國朋友吧。記得食物不是單純的物質(zhì)，食物也是愛情的化身，因為對人類來說，食物歷來都是跨越時間的橋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