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言
侯建新

讀者面前的這本《中世紀》，是牛津大學出版社“牛津通識讀本”（Very Short Introductions）龐大書系的一種，如今陳日華副教授翻譯的中譯本及英文原版一起在譯林出版社出版，謹致
祝賀！
文藝復興時期的人文主義者創(chuàng)造出“中世紀”（Medieval,Middle Ages）這個術語，最先將這個概念用于歷史學的，是15 世紀意大利史學家弗拉維奧 ?? 比昂多等。他們把西歐5世紀至15世紀的那一千年稱作中世紀，意指古希臘羅馬文明與他們所處時代兩座文化高峰之間的“中間年代”，帶有明顯的貶義，是理智處于昏睡狀態(tài)中的“死海之岸”，動蕩且愚昧，直到人文精神出現(xiàn)才重新覺醒，“文藝復興”由此得名�！拔乃噺团d”“黑暗時代”“中世紀”等歐洲人的話語和概念，傳播至世界各地，塑造了人們對歐洲和歐洲歷史的認知。
文藝復興時期產(chǎn)生的“中世紀”概念以及相關的話語體系，帶有明顯的誤判，后來西方人自己越來越清楚地認識到這一點，特別是19世紀末葉以降，學界主流看法出現(xiàn)大幅度的翻轉(zhuǎn)�！吨惺兰o》作者坦率地指出：“實際上，‘中世紀’用來描述公元500年至公元1500年之間的歷史，是一個略顯尷尬的術語�！碑斚氯藗冞�在使用它，不過是約定俗成罷了。人文主義者的誤判，導致人們認知上的長期混亂。主要表現(xiàn)在兩點：其一，不適當?shù)靥Ц吖诺湮拿�。大概出于博弈的考量，也是對古典文明認知有限，人文主義者無限美化遙遠的古典世界，將羅馬帝國覆亡后的歷史判定為千年沉睡與愚昧。殊不知，人文主義者時代已處于傳統(tǒng)社會邁向資本主義的轉(zhuǎn)捩點，面臨著時代性突破，豈是古典世界可比？！其二，將自己與古典文明綁定，為自己行為的合理性聲張，結果不期而然，將西方文明與古典文明混為一談。只要你使用那些概念，就是在重申相應的歷史認知，以歐洲與古典文明為一體，不過中間停滯千年而已。
已有許多大方之家，包括經(jīng)典教科書，對歐洲文明作了系統(tǒng)論述，歐洲文明是誕生于中世紀的新文明，是次生型文明，它與古希臘羅馬文明有本質(zhì)不同，盡管有著某種聯(lián)系。西方不是指古希臘、羅馬和以色列民族，而是西歐諸民族吸收古典世界的一些文化元素，予以改造的結果。況且歐洲采納的對象不單單有古典文明，還有以色列，更有日耳曼和基督教的文化元素。一個基本事實是，公元5 世紀后，文明主體變更，有著不同文化傳統(tǒng)的日耳曼人，踏著羅馬帝國的廢墟入主歐洲，從此“西歐的政治命運永遠地轉(zhuǎn)移到了日耳曼侵略者之手”。
辨明歐洲文明的身份，還其歷史本來面貌是應有之義；更重要的是，有助于認識歐洲文明的本質(zhì)特征，畢竟歐洲培育出了人類歷史上第一個以工業(yè)為主要生產(chǎn)方式、城市為主要生活舞臺的文明，徹底地改變了整個人類生產(chǎn)和生活模式。公元500 年至1500 年的歐洲，所謂“中世紀”，無疑有黑暗的一面，諸如焚燒女巫運動，對“異端”的封殺，中世紀晚期教會腐化與墮落等。但中世紀絕非“空檔期”。相反，它是不同文化的融匯期，更是開拓期。公元1000年以后，歐洲進入它的第一個青春期，第一個富有活力的階段。中世紀充滿了無序、躁動甚至暴力，同時非常具有原創(chuàng)性，在一個再發(fā)酵的文明之上，出現(xiàn)了不少有趣的、富有生命力的社會制度和社會組織方式。倫敦大學瑪麗女王大學米里 ?? 魯賓教授的《中世紀》，以其簡潔和生動的敘述證明了這一點。
中世紀歐洲典型的文化符號是城堡與騎士，這些主題長久以來為研究者和讀者所青睞。然而，《中世紀》這本通識讀本別出心裁，作者試圖讓歷史更具有包容性，讓歷史覆蓋以前的歷史學家所忽視的人和現(xiàn)象，尤其對歐洲普通民眾和不同區(qū)域給予了特別關注。除了國王與貴族等上層人物之外，作者還考察了農(nóng)民、商人、知識分子、女性與修女、猶太人等普通人物。這些人物的形象鮮活飽滿，借助遺囑、法庭上的證詞等，我們看到他們既充滿熱情與虔誠，又嫉妒且貪婪。
作者還描述了普通民眾的社會生活方式以及他們置身其間的社會組織，這里僅舉社團制為例。我們知道，這樣的社團制源自日耳曼人村莊共同體傳統(tǒng)，進入中世紀以后，村莊共同體沒有消失，仍然具有集體行動能力，成為中世紀鄉(xiāng)村組織的重要部分�！吨惺兰o》更多地介紹了社團制在鄉(xiāng)村以外的發(fā)展。例如，城市行會努力就原材料價格進行談判，包括紡織工匠的羊毛、木匠的木材、屠夫的牲畜等價格，并尋求城市委員會對行會政策的支持。此外，通過秘密宣誓和效忠，行會成員也受到約束，如嚴格遵守其規(guī)則，執(zhí)行協(xié)議和支付會費等。行會對城市生活管理和財政收入舉足輕重，因此在許多城市，每個行會都有代表加入城市委員會，成為政治代表的基礎。
令人感興趣的是，作者告訴我們，這種社團制不僅出現(xiàn)在地方鄉(xiāng)村和城市，還上升到跨地區(qū)、跨國家范圍，作用于整個社會層面。有時用于城市聯(lián)盟，并獲得該地區(qū)國王或皇帝的授權。后來，一個強大的商人協(xié)會將北方和波羅的海地區(qū)的城市聯(lián)合起來，這就是著名的漢薩同盟。由100 多個城市組成的漢薩同盟足夠強大，它可以投資于打擊海盜的軍事行動，還可以與丹麥國王或英國國王進行卓有成效的談判，允許商人自由通行，或確保同盟范圍內(nèi)的自由貿(mào)易。自治社團組織使社會充滿活力，如同這個時期其他原創(chuàng)性社會制度一樣，它肇始于中世紀，卻對歐洲乃至世界歷史產(chǎn)生深遠影響。作者視野開闊，敘述起來卻不失細節(jié)，簡約而準確，見微知著。閱讀此書，如同漫步在美不勝收的山陰路上，拿到此書，我?guī)缀跻豢跉庾x完。
日華曾連續(xù)跟我讀完碩士、博士學位，現(xiàn)在南京大學歷史學院任教。近十余年我在南京大學擔任特聘教授，這樣算來我們的交往竟有二十余年之久。日華是一位潛心學術和教學的新一代歷史學人，不斷有成果問世。作為子課題負責人，他參加了我主持的國家重大招標項目“歐洲文明進程”（16卷）；還參與了《新編劍橋中世紀史》（7 卷8冊）和《世界中世紀史譯名詞典》的翻譯工程。這兩套書分別由商務印書館和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由于良好的專業(yè)和語言基礎，相信日華能夠勝任《中世紀》一書的翻譯工作。
“牛津通識讀本”《中世紀》和《新編劍橋中世紀史》，二者體量懸殊，風格迥異，然而她們都是史學作品中的明珠，對于國人了解歐洲文明的歷史都有不可替代的獨特價值。今天，譯林出版社與牛津大學出版社聯(lián)袂推出的《中世紀》中英雙語版即將與我國讀者見面，可圈可點，希望大家喜歡這本簡明讀本！

2022 年淺秋于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