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樓上的椅子
一

在彎彎曲曲的樓梯上我碰到一個女人，她手里拿著一個很舊、很大的國際象棋棋盤，從閣樓上下來。是我經(jīng)常碰見的那個女人。樓梯只有一人寬，我緊貼著墻，等她下來。發(fā)亮的圓圓的鞋尖蹣跚著一點一點靠近我的眼前。女人從帽檐下露出一只眼睛，說了聲“對不起！”，并沒有露出笑容，帶著一臉寂寞繼續(xù)下樓梯。當(dāng)時，從一大早我腦子里就擠滿了各種各樣的想法，頭像冰袋一樣沉重，所以也只是茫然地看了一眼對方，然后一步步登上高高的木頭樓梯。升降機像個鳥籠一樣吊在七樓的頂棚上，已經(jīng)有近兩個月動彈不得了。門上貼著的“近日開通”的通知也裂開了口子，在風(fēng)中呼呼作響。
日復(fù)一日，整個旅館的人都被迫在這座狹窄的樓梯上上下下。細細的木樓梯就像一個向上伸展的彈簧，靠在欄桿上往下看，滿眼盡是正在上樓的人們的肩膀和手。我的朋友們把這座令人氣喘吁吁的樓梯稱作“人生軌跡”，屢屢勸我搬出這里。樓梯下面?zhèn)鱽怼肮�啰！哈啰！”的聲音，好像是叫我，很可能是剛才那個擦肩而過的女人。她急切地跑上來，手里的國際象棋棋盤撞在墻上咔嗒咔嗒直響。我站在樓梯半中間，靠在欄桿上往下看，只見她的肩和雪白的手背像在水上飛舞的飛蟲一樣一圈圈飛上來。我正好站在一扇窗戶底下，一尺見方的窗戶開在黃色的墻上，因為高，從半開的窗戶里只能看見天上的云像煙霧一樣向北方飄去。

“你是日本人嗎？”樓梯上光線很暗，我眼前突然出現(xiàn)了一張宛若海芋花般雪白的、被放大的臉。我從樓梯上俯瞰著只露出一個頭的女人，點點頭。女人走上樓梯，連頭帶身體一起靠近我問：“啊，你真是日本人！你認識不認識一個叫Shinazo的日本紳士？”她的眼睫毛非常美麗，隨著表情的變化，它們有時候像鐘表的指針，有時候像秋天的雨，有時候在云彩的遮擋下還像遠處的林蔭樹。
“Matsushita Shinazo，你不認識嗎？他是一位非常熱心的紳士�！蔽以谀X海里搜索了所有朋友的名字，沒有一個叫Shinazo的�？吹轿业谋砬闈u漸變得無力松弛，女人很失望，她笑了一下說：
“如果有他的消息請告訴我一聲。”然后十分寂寞地抬頭看著窗外。
“你到這家旅館多長時間了？”
“快兩個月了……”
“是嗎？”
多美的睫毛�。〔卦谘劢廾�陰影下的一雙大眼睛像樹木的果實一樣誠實。

女人哼著歌，拿著咔嗒作響的國際象棋棋盤下樓了。我站在樓梯上，一動不動地聽著她遠去的腳步聲。
樓梯還有兩圈才能到頂。
從窗口飄過的云開始變得暗淡，樓下的大馬路上傳來叫賣的聲音：“《巴黎晚報》！《巴黎晚報》！”報販子沙啞的聲音回響在狹窄的樓梯上。

二

我聽到了很多有關(guān)她的流言蜚語。
流言這種東西到底是從哪里跑出來的？它就像載滿貨物的船或者火車源源不斷地開來。傳到我耳朵里的流言多半是有關(guān)隔壁女人的。
我已經(jīng)聽膩了有關(guān)她的流言蜚語。

不知不覺中，巴黎這座城市的冬天過去了。我躺在藍色的床上，日復(fù)一日地進行著心靈上的漫游。我的日記本里“想回故鄉(xiāng)，心情悲傷”的文字越來越多。我覺得好像無意間走進了死胡同，記憶力銳減，考慮問題也是有頭無尾，驢唇不對馬嘴。
我的生活就像反卷的卷尺。橫躺著往鏡子里一看，自己的嘴竟在嘟囔著什么。有時候時針就像被撥回到昨天一樣，我反復(fù)呼吸著同樣的空氣，見著同樣的人，持續(xù)著同樣的動作，一個人坐在那里發(fā)呆。
在這樣無所事事的每一天里，雖然我的身體常常被封閉在房間里，但是就像偶然被風(fēng)刮進房間里的廣告紙一樣，時不時地，真正是時不時地，有關(guān)她的流言蜚語仍然會飄進我的耳朵里。
“她給日本人當(dāng)過模特。”
這種流言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的了。近流傳的是“她站在十字路口，見男人就拉人家的胳膊”，要不就是“我看見她跟男人進了飯店”等等。世人的嘴真是閑不住。
我對她的事情并不感興趣，只不過她還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當(dāng)這一事實在我腦海中一閃而過的時候，我也就糊里糊涂地將流言信以為真了。
盡管如此，在樓梯上和我交談時她的眼睫毛是多么漂亮��！看著埋在那對眼睫毛下的誠實的雙眼，那些不能暴露在近距離之下的、源源不斷傳來的不光彩的流言蜚語，那些所有的“惡”都即刻消失了。

那時候我整日埋頭于植物研究。說是植物研究，也只不過是隨心所欲地摘些野草回來。近，我莫名其妙地對樹葉著了迷，其程度遠遠超過對草、對花的興趣。我的書里夾滿了山毛櫸、白樺、冷杉等樹葉，就像落在書里的落葉一樣。說起落葉，那陣子我很喜歡讓·莫雷亞斯的詩，享受著他詩中無為的寂靜。

沉浸在思考中 我寂寞一人
行進在大路上
把快樂向空中拋棄
如今余熱已盡
只要心中充滿戀情
走進白楊樹蔭下
將一片片秋天的落葉
捧在掌心

疲勞，就像詩中寫的那樣。當(dāng)在旅行途中發(fā)生異常時，嘴里就生出像苔蘚一樣潮熱的語言。這種潮熱的語言，在無心間變成一首歌中的一段，變成口頭禪。身體和靈魂一定都已化為虛空。這句成為讓·莫雷亞斯口頭禪的詩句，現(xiàn)在變成了我的眼淚。
那時候，我還沉醉于一場戀愛中。
我連身子都懶得動一下，連話都不想說一句，但是指尖卻無意識地給一支接著一支的香煙點上火，送到自己的唇邊。我大口吞吐著鮮的空氣，但是有頭無尾的思緒卻慌慌忙忙地要把一支煙吸到頭。我常常一邊驚訝于由火傳遞的香煙的苦澀，一邊用舌尖咀嚼著苦澀，除了顰蹙雙眉，別無他法。

三

香煙是薩蘭博的，我每天像吃飯一樣消滅掉四盒。還有廉價的科涅克白蘭地，兩天就喝光一大瓶。結(jié)果，我的胸部和腹部火燒火燎地難受，各種莫名其妙的雜音就像大炮一樣在我被煙熏黑的耳孔邊轟鳴。母親給我寄來一箱草藥，說：“肚子疼的時候，當(dāng)藥這種草藥比西醫(yī)管用�！蔽�?guī)缀跏桥乐鴱牟菟幭淅锬贸霎?dāng)藥，煎好后服用。當(dāng)藥啊，你一定在嘲笑我吧？從遙遠的故鄉(xiāng)寄來的草藥箱里充滿了一股東方的氣味，打開箱蓋，淫羊藿桿、白當(dāng)藥、紅花、玄草等的氣味撲鼻而來。
雨天里，這些草藥的氣味讓我感受到一種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旅愁，催人淚下。

我的一天從香煙到酒，從酒到當(dāng)藥，幾乎不吃東西。我就像是空氣，但是空氣中煙草的苦澀似乎有一種把我從夢境中拉回到現(xiàn)實的力量，一種無形的東西常常變成金星映在我眼中。

大朵大朵的云彩低垂著，飄浮著，正像是夏天的云。
天空沒有日本的清澈，富于悲劇色彩。大概是這座城市有很多石頭建筑的緣故。
在這座石頭建筑的城市一隅，我擁有一個有著二尺見方的傾斜窗戶的房間。它看上去是如此孤獨寂寞。不到十平方米的四四方方的房間，天花板像被刀砍了一樣，形成一個三角形的斜面。如果我想在房間里筆直地行走，就必須把腦袋從那扇傾斜的窗戶伸向天空。
在這樣一個生硬的房間里，有一個鮮活的、放射著柔和色彩的物件，就是我那張藍色的床。將升降機擱置近兩個月不修理的旅館女主人，對客人的床鋪卻一絲不茍。潔白的床單，湛藍的床罩，到了晚上總給人一種清潔感。除了床以外，房間里的家具就是一個低矮的衣櫥和一張桌子，一把套著綴著穗子的舊式椅套的椅子。
那把椅子不僅比床還沉默，而且和我一樣是個重度孤獨癥患者，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看上去很苦悶，這也許是因為它的四條腿太長。我曾幾次想把它們鋸掉一截，可是終矮小的我還是坐在那把椅子上，雙腿懸在半空中。
我躺在床上像住進了宮殿，貪戀著夢中的懶惰；靠在椅子上唾棄著有頭無尾的生活。
我、我、我、我、我，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我？我就是在這里把“我”字寫千遍萬遍，也無法表露深藏在我心底的真正的我。
天空每天都很晴朗，我呼吸著清澄的空氣，無法把握自己，就像尋找早已忘卻的兒歌一樣，朗誦著讓·莫雷亞斯詩中的一節(jié)度日。我的靈魂一定已經(jīng)坐上前往東方的飛艇，回到了日本。我想象著，回到日本的我束起衣袖，快樂地在廚房的一角生起炭火。然后切好白蔥，做好醬湯，和丈夫一邊贊美著院子里青草的長勢，一邊吃早飯，這曾經(jīng)是我每天的習(xí)慣。但是我已經(jīng)近一個月沒給丈夫?qū)懶帕�。我忘記了。不，不是忘記，是寫不出來�?br /> “現(xiàn)在，從那些灰色的建筑背后開出了白色或淺紅色的七葉樹花，它們開滿了巴黎這座城市。夏天終于來了！”這樣開了頭又被我撕毀的信不止一封。
以我現(xiàn)在的心情給他寫信是很痛苦的。我的這種心情也許像電波一樣傳遞到了丈夫心間，他的信沒有以前頻繁了，信中文字很少，但有很多畫得很細致的關(guān)于我們家的畫。從他的畫里我看到，去年種鳳仙花的地方現(xiàn)在種上了草莓，合歡樹下有兩三盆無精打采的康乃馨，廁所旁邊是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清爽的金雀花。這些畫幾乎占據(jù)了他來信的所有紙面。也難為他，看不到我的信，除了畫些畫他還能寫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