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萬物讓我動容(自序)
我常常想,我為什么如此沉迷于自然的書寫,仿佛只有在自然之中,我才能感知到生命的存在?
在巴丹吉林,我彎下身,以貼近大地心臟的謙卑姿勢,聽到一株白刺的呼吸,也發(fā)現(xiàn)了自我的存在。這存在渺小猶如一粒沙子,但恰是無數(shù)卑微的沙子落下來,形成浩瀚的巴丹吉林沙漠。這蒼涼的沙漠向人類展示的,并非全是自然威嚴冷酷的法則,還有生命的偉大。千萬年以來,冷硬的大風在浩蕩的沙漠中,往返穿行了無數(shù)次,生命的足跡卻從未在風沙中消失。就在這片荒無人煙的沙漠中,我發(fā)現(xiàn)了鎖陽、綿刺、檸條、梭梭、蘆葦、籽蒿、駱駝刺,它們將強大的觸角向著天空和沙漠深處無限地延伸。還有蜥蜴、蛇、駱駝、螞蟻、甲蟲、飛蛾,它們也在金色的黃昏中自由地奔走。而上百個靜謐的湖泊和噴涌的甘泉,又讓這一片人類畏懼的神秘之地,充滿勃勃的生機。
就是在這里,我忽然間意識到,一個寫作者應(yīng)該對人類棲居的這片大地,報以敬畏,給予尊重。作家全部的寫作意義,不過是讓讀者認識到生命的意義,給予讀者以人與自然萬物應(yīng)該平等對話的啟示。
相比起一億年前就已出現(xiàn)的蜜蜂,兩億年前就已存在的蝴蝶,從恐龍時代生存至今的灌木沙棘,距今只有三四百萬年的人類,如此渺小。渺小到一只蚯蚓的一生,或許從不與人類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可是人類從未想過,有史以來對地球影響最深的物種,恰恰是兩億年前就已存在的小小的蚯蚓,它們一旦消亡,地球?qū)⒑粑贝,也必將給人類帶來無法預(yù)知的災(zāi)難。一只蝴蝶輕輕扇動翅膀,便可引發(fā)一場大西洋的海嘯,而我們?nèi)祟,不過是地球生物鏈上脆弱的一環(huán)。我們是自然的孩子,而非它的掌控者,沒有限制的掠奪自然,必將遭到自然的懲罰。所有的寫作者,唯有謙遜地彎下腰去,與一株看似柔弱的草木深情地對視,從靈魂深處生發(fā)出愛與尊重,才能更好地理解我們?nèi)祟惖膼酆耷槌,理解那些飛蟲一樣奔波勞碌的同類,他們短暫的一生,或許僅僅為了活著,就歷盡艱辛,拼盡全力。我們只是一千萬種生物中,最普通的一個物種,在這個星球上,每一個生命抵達或者離開這個世界,都會給予我們生死的啟發(fā):也即生命本身的出現(xiàn),不管卑微還是強大,它在星空下度過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閃閃發(fā)光的奇跡。只這奇跡本身,就值得我們書寫記錄,或贊美歌詠。
正是基于這樣對人與人、人與自然、人與星空宇宙關(guān)系的理解,在完成鄉(xiāng)村四部曲之后,我轉(zhuǎn)向?qū)θ祟悧拥淖匀坏年P(guān)注。我試圖呈現(xiàn)出在不同地貌、環(huán)境、地域下,人與自然萬物的生存和生命狀態(tài)。
草木繁茂,雨水豐沛,桂花樹在濕潤的夜晚向瘋里長。每一個角落里都是生命,擁擠的生命,密密匝匝的生命,尖叫的生命。一只岷江上的蜉蝣,此刻正在撩人的夜色下,完成它存活于世的唯一的使命婚配。就在短短的數(shù)小時內(nèi),它們浪漫地在江面上飛翔,歌唱,絮語,產(chǎn)卵,而后生離死別,永不相見。(節(jié)選自《萬物相愛》)
是的,即便是朝生暮死的蜉蝣,它們的一生如此短暫,卻同樣與我們?nèi)祟愐粯,有著完整的生命旅程。而在我們棲息的大地上,每一個角落都可以發(fā)現(xiàn)讓我們?nèi)绱藙尤莸纳,都有生命的奇跡與印記。即便一把泥土,它也因滋養(yǎng)了千萬種生命,草木,昆蟲,飛鳥,野獸,而富有溫度,讓我們腳踏著大地,卻有溯流而上、回歸母親子宮般的柔情繾綣。
所以,我始終感謝定居十年的內(nèi)蒙古大地。它在中國的北疆,有著豐富的地貌,草原、森林、農(nóng)田、戈壁、沙漠、高山、湖泊,并橫跨東北華北西北三個區(qū)域,接壤八個省區(qū)和俄羅斯、蒙古兩個國家。它如此蒼茫遼闊,讓我站在這片日日有大風掃蕩的土地上,常常生出哀愁。這哀愁是對生命的愛與眷戀,是我們應(yīng)該如何度過一生,才能不辜負生命的思考。也是一個嚴肅的寫作者,對如何書寫我們詩意棲居的自然,生出的沉思。
我就在這片北疆的大地上,寫下對于一株金銀木的熱愛,寫下賽馬場上群馬的悲歡,寫下草木一樣卑微的眾生,寫下大地上吟唱的歌者,寫下黃昏的呼倫貝爾草原上,一輪嶄新的太陽如何從大地的身體中誕生,寫下一個孩子對于這個世界好奇的窺視,寫下永恒般的生與死,以及落在巴丹吉林的每一粒沙。
而當我真誠地寫下它們,傾聽它們,注視它們,追尋它們,猶如秋天的沙蓬草追逐著大風,奔跑在荒涼的戈壁灘,并播撒下生生不息的種子,我就在這樣的時刻,真正理解了生命的偉大,與人類英雄般的輝煌夢想。這荒蠻又蓬勃的自然孕育的萬物,這神秘宇宙中蘊蓄的生命之力,還能有什么,比嗅到它溫熱滾燙的氣息,更讓我們動容?
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