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力康復師·懷勒和英語教師菲妮絲(袁鳳)在加拿大相遇,雙方組建了寧靜溫馨的跨國家庭。時值袁鳳母親袁春雨(蕾恩)罹患阿爾茨海默癥去世,女兒從養(yǎng)老院尋回的亡母遺物里有一個收藏時光的寶箱,也是一個封存歷史的秘匣——殘存晶粉的玻璃瓶、母親在野戰(zhàn)醫(yī)院的留影,以及高中英文教師的相片。無盡哀思、疑惑與感傷,盡數(shù)彌散在亡人與遺物之間。袁鳳決意聯(lián)絡在世親人,重返大洋彼岸的祖國。她從故鄉(xiāng)溫州出發(fā),沿時光之河逆流回溯,往返于撲朔迷離的久遠記憶,探尋“袁春雨”分別作為母親、妻子和女兒的故事。
喬治·懷勒的丈母娘蕾恩十天前死了,死得有點突然。
沒錯,她是病了很久,她的病癥寫出來是一張長長的單子:腎盂腎炎、糖尿病、胃潰瘍、風濕性關節(jié)炎,還有已經(jīng)發(fā)展到無可救藥地步的阿爾茨海默癥,如此等等。不過那些病,哪一樣也不是說掛就掛了的急癥!靶呐K病發(fā)作!贬t(yī)生跟家屬解釋。家屬不信。她的心臟可是她五臟六腑里最強壯的,從來沒有鬧過事。“到了她這把年紀,身上的器官說犯渾就犯渾,不會提早通知你的!贬t(yī)生說。這把年紀?天哪,她不過才八十三歲。在世界上有的地方,人一不小心就活到了一百二十歲。往那些人身邊一站,蕾恩還是只嫩雞仔。
無語。什么個庸醫(yī)。
蕾恩當然不是她的真名。除非你是搖滾明星,或者是白雪公主的娘(親娘,不是那個歹毒的后媽),要不是腦子進水,誰會給自己起個名字叫蕾恩呢?蕾恩是Rain的音譯,在英文里是“雨”的意思。她護照上的正式名字是Chunyu Yuan。Chunyu是“春雨”的漢語拼音,所以就有了英文的蕾恩。
一個人若娶了個中國女人進門,就等于娶了她的全家。喬治偏偏就娶了個名叫菲妮絲的中國老婆,幸好菲妮絲的家人死的死,散的散,疏遠的疏遠,凋零得只剩下一個媽和一個姨媽。姨媽住在千山萬水之外的上海,想惹事也夠不著。
所以這家剩下的人,實際上就只有菲妮絲和她的寡母,兩人的關系自然就很是密切!懊芮小庇迷谶@里多少有點輕浮。豈止是密切,她們母女倆除了幾次不得已的小分離,一輩子都住在一起。菲妮絲結婚的時候,把她的母親像連體嬰兒似的帶進了她的婚姻,三個人住在一爿屋檐下,一直住到蕾恩搬進了養(yǎng)老院。蕾恩突然一撒手,菲妮絲整個人就散了架。最要命的不是菲妮絲的狀況有多糟糕,而是她不知道自己有多糟糕。
這天喬治比平常稍早下班。他和菲妮絲說好了要早點吃晚飯,然后開車去“松林”,趕在前臺八點關門之前,取回蕾恩留在那里的東西。“松林”是蕾恩去世時住的養(yǎng)老院的名字。
這會兒是2011年4月20日下午四點零九分。
沿著博渠蒙路往南開,一路都沒塞車。在多倫多這樣的城市,這個時段里能遇上這樣的路況,真可算是千載難逢。喬治風也似的開到了家,竟比平日快了許多。
進了門,他把手提包放到實木地板上,在門邊的腳凳上坐下來,自然而然地脫下皮鞋,換上廉價的塑料拖鞋。這個習慣是六年前他和菲妮絲結婚后,丈母娘蕾恩把他訓練出來的。蕾恩逼著他學會的,可不止這一樣。最初他也是半心半意地跟她較過勁的,后來就算了。蕾恩是一臺不知疲乏的打磨機,總有法子把腳下的坑坑洼洼磨得平滑,一半靠耐心,一半靠母親的淫威。
他換上拖鞋朝客廳走去,半道上卻突然停住了腳步——他發(fā)現(xiàn)菲妮絲站在凸窗前。他以為她至少還要再過一個小時才能到家。她在一家移民安置中心教英語,周三下午有兩堂課。等她下課坐上地鐵,再倒一趟公共汽車,然后再步行一小段路到家,通常都得六點一刻左右。
這會兒她正透過兩爿窗簾的縫隙往街上張望,兩只手交疊在胸前,雙肩收得緊緊的,像是怕冷。他們的住宅坐落在士嘉堡中區(qū)一個相對清靜的街區(qū),幾乎看不見孩子,除了偶爾經(jīng)過的幾輛自行車,或是兩人結伴行動、挨家敲門推銷上帝的耶和華見證會成員,這條街上一天到晚也沒什么大動靜。
她到底在這兒站了多久?她肯定是看著他把那輛灰色的日產(chǎn)天籟開進車道,從車門里鉆出來,一只手在口袋里掏來掏去,在煙盒、皺巴巴的手帕和揉成一團的加油收據(jù)中間,摸摸索索地尋找著家門鑰匙。他抽煙,但抽得不兇,只是在社交場合偶一為之。
“你怎么回來得……”他剛說了半句,突然又縮了回去,因為他看見了擺在客廳白皮沙發(fā)邊上的那只箱子。箱子是件老古董,誕生在滾輪還沒問世的年代,粗帆布的面料,說不上是灰還是黃,正是積攢了二十年的灰塵該有的那種顏色。盡管鎖座已經(jīng)局部毀壞,箱身上有幾處刮痕和破損,但稀奇得很,這塊千年化石居然還沒有散架。
他認出來那是蕾恩的箱子。蕾恩當年從中國千山萬水帶過來的舊物,如今沒剩下幾件了,這個箱子正是幸存下來的一件。有一回他實在看不下去,就說要給她換個新款的箱子,她卻死也不肯。后來還是菲妮絲勸住了他:“由她去吧,這是她的百寶箱,她的念心兒!
看來菲妮絲已經(jīng)去過“松林”了,沒帶上他,也沒事先告訴他。
菲妮絲轉過身來,朝他茫然一笑,模模糊糊地“嗯”了一聲,算是回答了他眼神里的那絲疑問。
“她的東西,你都……?”他斟酌著字眼和語氣,那副小心翼翼的神情,仿佛她是一件一口氣都能吹裂的大明官瓷。誰也不愿意失去母親,天下人喪母都疼,可是菲妮絲的疼看著似乎比旁人的更扎心。旁人的疼若是針,菲妮絲的疼就是錐子。
“嗯!彼啙嵉卮驍嗔怂。又一個單音節(jié)的路障,活生生地擋在了對話的路上。
“今天我們吃意大利面吧,肉汁是現(xiàn)成的,就在冰箱里!彼麚Q了個話題,發(fā)覺自己還是在小心地衡量著聲音和語氣,生怕一句話說歪了,把她蹭傷。
他開了爐子燒水煮面。周三是他掌廚的日子——這是他們剛結婚不久就定下的規(guī)矩。在向她求婚之前,他已經(jīng)把他們共同生活中可能遇到的各樣磕磕碰碰都想到了。兩樣膚色往一塊湊,就夠磨合一陣子了,中間再插進一個丈母娘,實在算不上愛情童話的標配場景。可他沒想到他們迎面撞上的第一個大障礙,竟然是一日三餐。雖然談不上熱愛,他至少可以容忍她們的中國餐。無論是一屋子油煙的煎炸爆炒,黑黢黢的醬油,還是刺鼻的蔥姜蒜,他都認下了。可是他愛吃的奶油和干酪,到了他丈母娘蕾恩口中,就成了致命的毒藥。
幾頓郁悶的晚飯之后,他們終于想出了一招!罢小笔抢俣鞯恼f法,喬治另有一套詞匯,他管這叫“權利制衡”。每周的二、四、六,母女兩個可以翻天覆地地炮制她們的中國餐,而其他日子里,吃什么就由他說了算。到了星期天,一家人不開伙,出去吃飯,三人輪番決定去哪個餐館。沒過多久,他就驚訝地發(fā)現(xiàn)蕾恩竟然學會了用黃油炒青菜,而他自己的色拉盤子里,居然出現(xiàn)了中國店買來的黑芝麻。
世上事,假以時日,總會自己擺平的,他心想。作用力和反作用力,壓力和耐力,彼此試探,此消彼長。在婚姻這門科學中,進門靠的是化學反應,但入門之后,管事的卻是物理學原理。
水很快就開了,蒸氣推搡著鍋蓋,發(fā)出一陣咣當咣當?shù)穆曧,聽起來驚天動地。過了半晌他才想起來他忘了下面條。
“你最好打開油煙機!
她就站在他的身后。在她開口之前,他就已經(jīng)覺出了她的存在。她的影子壓在他的背上,有點沉,也有點涼。
“一會兒就得!彼f。他突然就惱怒了自己聲音里那份踮著腳尖似的小心謹慎。從進門的那一刻起,他就沒能好好地說上一句完整的話。
他知道是為什么。
是因為客廳里那只冷冷的、充滿了戒備神情的箱子。也許是那帆布料子,散發(fā)著時光的霉味;也許是那個摔壞了的鎖座,非但不能鎖住那些未了之事,反倒叫人無端地生出些窺探的欲念。
那是蕾恩的幽靈在屋子里徘徊,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即使斷了氣,卻還生生地活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他把爐頭關了,等著蒸氣和鍋慢慢地講了和,才轉過身來正對著菲妮絲,鎖住了她的眼睛。
“妮絲,你打算怎么安置她的骨灰?”他問。
他的聲音剛爬出喉嚨時還是摸摸索索磕磕絆絆的,漸漸地就找著了路。一聽見“骨灰”兩個字,他就明白他已經(jīng)過了最窄的那個關隘。
她沒吱聲。她的嘴角朝下顫動著,似乎要哭的樣子,卻最終沒哭。她默默地站在他面前,眼神幽黑,凄惶,茫然,像一只走失的貓。昨天夜里,她的臉頰比今天豐滿。
他用雙臂攬住了她,涼意透過她的襯衫傳到他的肌膚上,叫他猛然醒悟他們之間相隔的不只是幾層布料。此刻她離他很遠。哀傷復雜凌亂,是找不到頭緒的亂線團。他模糊記得自己身陷其間的滋味——那是在他第一個妻子珍去世的那段時間里。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段日子是一片空白,中間充填著一些沒有形狀的灰暗,他對萬事萬物麻木無感。他不敢想象自己再次回到那個場景的樣子。那時的他無力面對自己的哀傷,現(xiàn)在的他無力面對菲妮絲的哀傷。菲妮絲的哀傷與他隔了一層皮,那層皮似乎薄得像紙,又似乎厚如千山。
他不再沒話找話,只是重新打開了爐頭。
她走過廚房,腳步輕得幾乎像飄,在餐桌前坐下,透過沒有窗簾的后窗,直直地望進后院。高大的楓樹已經(jīng)長出了新葉,傍晚的輕風里,樹枝在草地上投下?lián)u曳的影子。第一茬的新草間,蒲公英星星點點地探出頭來,一片雜亂,卻生意盎然。這一季的草在地下孕育繁衍的時候,蕾恩已在養(yǎng)老院。草不認得蕾恩,她生也好死也好,在也罷去也罷,都與它無關。
“她死的時候蜷成一團,是胎兒姿勢。”菲妮絲面無表情地說,“她做膩了媽,她只想做一回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