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紹定五年，早春的一天，一艘碩大的商船正在錢塘江上向東行駛。這船隨著江流駛向大海，江面微有波瀾。經過王盤山以南時天色陰沉，遠處海面灰茫，似乎將有大雨來臨。水面上逐漸起了波浪，晃動著船身。
樓船上坐著一個男子，此人須發(fā)斑白，面色十分凝重，不停地撫著胡須。他注視著遠去的江岸，輕輕嘆了一口氣。身旁站著一個管家，見他心事重重，便勸慰道：宗主，現在風向是北風，出了江口借著風只需半天工夫，就可以到達象山那里，宗主您不用擔心了。
這位宗主就是白云宗的掌舵人莫彬。幾天前，他突然接到兄長戶部尚書莫澤緊急派人遞來的字條，上面只寫了兩個字：速去。倉促之間，他躲進了臨浦錢塘江碼頭上自家的大船，然后派人四處打探消息。
隨后兩天，各種壞消息如雪片般飛至。先是堂兄莫澤被皇帝下旨罷官入獄，隨后自己以及兄長的近百處田產、房屋，被如狼似虎的差役查沒、封禁。因為早有準備，房屋里已經是空空如也，自己并不是很肉痛。但揪心的是，還有一批巨額的錢財無法全部運走，現在都由心腹梁光看管著。
早就派了人通知梁光來跟自己會合，為什么都過去兩天了，他還沒有趕來？難道他也被抓了？莫彬心里忐忑不安。
聽管家說很快就能到達象山，看來梁光肯定是追不上自己了。莫彬便問管家道：你能確定梁光收到消息了嗎？
宗主放心，肯定收到了。
那他會不會出事了？
管家猶豫了一下：宗主，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你說。
梁光很可能叛變了，又或者，他本來就是一個奸細！
這后一句話猶如當頭一棒，莫彬的心陡然一顫。
自己以前不是沒有懷疑過梁光，但這個年輕人才能出眾，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助手。難道當初梁光投向自己就是一個騙局嗎？但他一直以來的表現，并無十分可疑之處。如果不是梁光在最后關頭消失了，自己仍然不會對他有什么懷疑。倘若他真的是別人派來的臥底，那會是誰派來的呢？又或者其實是梁光自己另有圖謀嗎？
這一連串問題讓莫彬疑神疑鬼，心神不寧。
莫彬搖了搖頭。梁光是自己看中的人，當初是自己主動去找的梁成大，才將這個年輕人請來幫自己做事。
除非，這根本就是布下的一個局，有人故意給梁光機會施展才華，吸引了自己對他的注意。而梁光恰好又仕途不順，一切都順理成章的，他就被自己聘到身邊做事了。
突然，猶如醍醐灌頂一般，莫彬頓時臉色蒼白。如果真是這樣，有能力布下這樣一個局的人，非宰相史彌遠不可。極有可能就是他在背后操控，安排梁光在身邊盯著自己。想到這里，莫彬的手接連顫抖了幾下，腦門冒出了冷汗。
事實上，莫彬的這個猜想分毫不差，梁光正是史彌遠精心布在他身邊的一枚棋子。
此刻，梁光隱秘地來到宰相府里，向史彌遠匯報莫彬的行蹤。
史彌遠沉著臉問：莫彬是怎么失蹤的？你為什么沒有看住他？
梁光有些惶恐，躬身回答：莫彬為何突然逃匿，下官實在不知詳情。的確是屬下失職，難辭其咎。說完，偷眼看了看史彌遠。
史彌遠面無表情，手輕擺了一下，示意他繼續(xù)說下去。
等下官得到通知的時候，已經是一天以后。想來是他們實在等不及，就倉皇出逃了。
這時，一旁的管家萬昕，面帶狐疑地上下打量著梁光。梁光也注意到了他，略有尷尬地沖萬昕點了點頭。
史彌遠盤算著，從莫澤被抓、賢良寺被抄，到莫彬出逃，時間的確可以對上，可是這期間梁光在干什么呢？史彌遠想了一下，吩咐道：你親自帶人，去一趟他在會稽山的老家，一旦發(fā)現莫彬，立即拿下。
是，丞相。
還有，萬一他不去會稽山，你認為他可能會逃到哪里？
一定是金國。
去找那個王世安嗎？
極有可能。
可王世安已經被國用安抓了，莫彬會不知道嗎？
回丞相，現在只有金國才能給他庇護了。雖然莫彬從未講過，但下官判斷，他跟別的金國高官還有不少聯絡。王世安跟那些人比，只是一個小角色。
史彌遠想了一下吩咐道：緝拿莫彬的通告已經發(fā)往各地，陸路關卡眾多，他是逃不掉的。只有水路還有可能，你馬上帶人走海路去抓他，分作兩撥，一撥向南去會稽山，另一撥沿海岸線向北搜尋。
丞相放心。說完，梁光辦差去了。
看著梁光的身影，萬昕說道：相爺，他在撒謊，他應該能在第一時間知道莫彬的行蹤。
可史彌遠好像入定了一般，毫無表情地沉默了一會兒，回答說：就讓他去，看看他究竟要干些什么……
此時莫彬的大船依然向東航行，他一路沉思不語，管家也不敢去打擾他。
前面海鳥成群翻飛，有幾個島嶼的輪廓豁然躍入了眼簾。管家報告說：宗主，我們就要到普陀了，要不要停船，上岸休息一陣？
莫彬抬起頭眺望，遠處的海島越來越清晰。恍惚間，他似乎看見了島上的寺院，還有那些佛塔的尖頂，甚至還聽到了僧侶敲鐘的聲音。
他突然深吸了一口氣，吩咐管家通知水手改變航向，向北駛離這片海域。
管家很是驚訝，但沒有問他為什么，轉身下去通知了部下。過了一會兒，大船開始轉向。管家上來時，兩個跟隨莫彬多年的貼身護衛(wèi)一起過來了。
這二人是兄弟，名叫完顏律和完顏忽。完顏律問莫彬道：宗主，我們現在要去哪里？
莫彬背著手，眺望著北方，幽幽地回答道：去燕京。
二人非常驚訝，但他們都出生在燕京，一聽莫彬說去自己的家鄉(xiāng)，都是驚喜交加。完顏律興奮地說：這真是太好了。不知宗主為什么要改變計劃？
莫彬看著他們，問道：你們兄弟二人跟著我，快有20年了吧？
完顏忽點頭：是的。
莫彬輕嘆了一口氣：你們剛來大宋那時，都是青年壯勇之士。看看現在，你們的兩鬢都有些白了。
完顏兄弟聽他這樣說，以為莫彬嫌棄他們勇力不及當年了，完顏忽立即將上衣褪去，露出雄健的肌肉：宗主，只要有我們兄弟在，就絕不會讓人傷到您分毫！
莫彬看著他臂膀上的黑虎紋身，微笑著回答：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穿起來吧。我絕不是嫌棄你們。來，都坐下來說話。說完，示意管家跟二人一起坐下。
莫彬打開一張金國的故舊地圖，目光盯著中都。中都大興府，曾經是大金國的國都，如今被蒙古占領將近20年了。
他用手指點了點中都說：我們就去這里。
三人看著地圖，都非常困惑。完顏律問：宗主，我們去中都干什么？
會稽山我們是肯定不能去了。如果我沒猜錯，那里應該已經到處都是抓我們的衙役。
那為什么不去金國呢？
莫彬搖了搖頭：大金國已經沒落，朝不保夕。更何況金主并沒有取消當年對你們二人的緝捕，我不能置你們于險境。
15年前，完顏兄弟受金國丞相術虎高琪派遣，到莫彬的身邊效力。術虎高琪被金主殺死后，他所有的親隨也都被誅殺殆盡。完顏兄弟無家可歸，從此死心塌地跟著莫彬。今天聽說要去家鄉(xiāng)燕京，兩人都是既興奮又困惑。
完顏忽問：宗主，我們去那里究竟做什么呢？
莫彬對三人說：那里有一個圣壽萬安寺，因為戰(zhàn)火幾乎全被焚毀。我們去那里把它重建起來。
完顏兄弟對視一眼，都很是困惑：宗主，我們要把總壇遷到那里去嗎？
莫彬搖頭：不，那是個吐蕃喇嘛寺。
三人面面相覷，更是不解。管家問道：宗主，這合適嗎？
莫彬笑了：都是佛家，何分彼此？
管家起身沖莫彬作了一揖：還請宗主明示。
莫彬點了點頭：多年前，我曾經資助過吐蕃法王薩班·貢噶堅贊。沒有我的幫助，他做不了薩迦寺住持，薩迦派如今在吐蕃也占不了上風。為了感謝我，他派人給我送來薩迦度牒及法器，并贈法號薩巴喇嘛。中都圣壽萬安寺正是一個喇嘛寺廟，我們去那里可以暫時安身。再說你們幾位也都過了不惑之年，我必須給你們的余生一個平穩(wěn)可靠的安排。
三人聽了這番話，感動之余又都很是困惑，完顏忽問：宗主，那臨安的事情怎么了結？咱們不再報仇了嗎？
莫彬冷笑著回答：當然要報的。但我們在大宋已經無法立足，去金國更是無濟于事。我們只有去投奔當下最強大的蒙古，才能利用他們的力量，將來報仇雪恨！
三人聽罷，覺得這種希望十分渺茫，于是全都一臉茫然。
莫彬看出了他們的心思，便解釋說：他們是新生強權，雖然勇力有余，但君主乏術，民智不開。我們此去，要幫助他們滅金亡宋，雪恥報仇，大有可為。薩班法王跟蒙古的王公親貴頗有來往，正好可以為我們引薦。
管家問：那我們要去吐蕃嗎？
不，西北到處都是戰(zhàn)亂，我們暫時不去那里。克烈部富商鎮(zhèn)海，當年跟我有舊。聽說他現在做了蒙古高官。我們此行就先去找他吧。
于是，這艘詭異的商船改變了航向，一路向北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