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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劇 讀者對象:小說愛好者
本書是以喜劇筆法寫就之喜劇演員(丑角)悲喜交織、跌宕起伏、動人心魄的生命故事。作者以賀氏一門父子兩代人的生活和命運為主線,在戲與人生的交相互動中牽連出廣闊的人間世各色人等的生命情狀——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諸般際遇所致之起落、成敗、得失、榮辱等等不一而足,并于此間表達了對戲曲與歷史、時代和現(xiàn)實關(guān)系的透辟理解。
一出包容載重內(nèi)涵豐富的人間喜劇 一幅世態(tài)人情眾生萬象的恢弘畫卷 一場思接千載寓意深遠的人世省思 一段令人蕩氣回腸感慨萬千的生命故事
《喜劇》為陳彥“舞臺三部曲”的收官之作,與《裝臺》《主角》一般,仍屬戲曲舞臺內(nèi)外中心人物動人心魄的生命故事,也不外是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諸般際遇所致之起落成敗、出入進退、離合往還,然以之為自我砥礪之地,也便蘊含著對人之在世經(jīng)驗透辟、深入的理解和絕妙的藝術(shù)處理。不同于《主角》中憶秦娥雖面臨外部世界是非毀譽之磋磨,卻一味精進自我成就的向上一路,《喜劇》的主角賀加貝、賀火炬兄弟分屬兩種類型,由之生成兩種人生狀態(tài):前者因心里有所郁結(jié)而對女主角萬大蓮不能或忘,也在“喜劇”之邪路上愈行愈遠,終至于誤入歧途難以自拔,其“喜劇人生”終轉(zhuǎn)為“悲劇”收場;賀火炬雖也偶入歧途,但卻因偶然機緣幡然悔悟,懸崖勒馬,于世態(tài)人情之演變中頓悟其父火燒天所論之喜劇技藝,以及戲與生活世界之關(guān)系的精到,從而開出喜劇人生貞下起元、峰回路轉(zhuǎn)之新的可能。二者精神取徑雖有不同,卻有同一志向奇正相生之參互意義!断矂 芬虼思汝P(guān)涉到戲與人生與生活世界之相互影響、互相成就之復(fù)雜關(guān)系,亦涉及喜劇之精魂之境界、氣魄、要妙之傳承與創(chuàng)化。此間有人事代謝、往來古今、死生交織、愛恨糾葛,亦有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炎涼交替、盛宴必散,不一而足,端的是你方唱罷我登場。一個盛大廣闊的人間世人情世態(tài)、眾生萬象莫能逃遁之復(fù)雜際遇漸次朗現(xiàn)。乾坤一戲場,若能于此靜觀世相之定理,參悟生命之妙智,或可知物我、是非、毀譽、成敗,足可交織互動、相互成就,包含著限制,也內(nèi)蘊著超越、振拔的巨大的成就的力量。 喜劇是人性的熱能實驗室
——長篇小說《喜劇》后記
陳 彥
這也是一部寫了好多年的小說,開始叫《小丑》,寫寫停停,直到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突如其來,每個人都被禁足在一定范圍內(nèi),我才翻檢出來,又開始了斷裂十幾年的茬口銜接。之所以改名叫《喜劇》,是因為一部外國電影已經(jīng)叫《小丑》了,并且很出名。而中國舞臺藝術(shù)中的小丑,是喜劇的天然催生婆,我就改名《喜劇》了。 這次續(xù)寫,我首先寫下了這么一個題記:喜劇和悲劇從來都不是孤立上演的。當(dāng)喜劇開幕時,悲劇就詭秘地躲在側(cè)幕旁窺視了,它隨時都會沖上臺,把正火爆的喜劇場面搞得哭笑不得,甚至?xí)崞鹉愕碾p腳,一陣倒拖,弄得慘象橫生。我們不可能永遠演喜劇,也不可能永遠演悲劇,它甚至?xí)r常處在一種急速互換中,這就是生活與生命的常態(tài)……由此讓我想到這場百年不遇的瘟疫,不正是在人類喜劇的鑼鼓點敲得似“急急風(fēng)”一般昂揚興奮時,突然被詭異的病毒拎起雙腳,一陣倒拖,全人類立馬就進入了悲劇的哀鳴之 中嗎? 還是先說說小丑吧。小丑是戲曲的一個行當(dāng):生、旦、凈、末、丑。每一個行當(dāng)里又有更細的劃分。比如旦角,還分老旦、正旦、閨閣旦、花旦、小花旦、武旦、刀馬旦、彩旦等。彩旦就相當(dāng)于女丑,也叫搖旦、媒旦,多以口舌生花、保媒拉纖著稱。她們很容易辨認,上得臺來,搖來晃去,臺步也不講究動若移蓮,屬自由率性奔放闊綽一路;穿大一號的衣裳,褲子比如今時尚女性早了幾百年就高吊著露出腳踝骨;嘴里多半還叼根旱煙袋,煙桿一米來長,方便求婚者巴結(jié)點煙用;她們臉上注定是要畫一顆特別明顯的黑痣的,因為女丑過去多由男角扮演,因而化妝也舍得下狠手,光一張嘴,就血糊淋蕩的能占半截臉。她們的營生多半以夸張過度、顛倒黑白、牛頭不對馬嘴導(dǎo)致婚配悲劇而收場。其實男丑行當(dāng)也分得很細,大的有武丑、文丑。武丑顧名思義,就是能翻能打的主兒。而文丑還分老丑、方巾丑(指有點文化,大致能寫點戲本、小說、詩歌、書法、公文之類)、官衣丑(指有品階、頂戴、紗帽的)和小丑等。小丑也分多種,一種是機智詼諧幽默者,性格使然。還有一種就是壞得出奇的,干了見不得人的事,還要偷偷給觀眾賣派一句定場詩:洞房燭滅時,小姐——(做抓耳撓腮、急不可待狀)投懷來!等著瞧吧您吶,那是我的菜……嘻嘻嘻!還有告密、挑唆、盯梢、下套、挖坑、暗算、“打黑槍”等諸般常人使不出的伎倆,他們卻干得得意萬分、風(fēng)光無限,不知其勾當(dāng)之惡之俗之賤之丑,所謂頭上長瘡,腳下流膿者,就是他們最真切生動的寫照。 中國戲曲的臉譜化,有其弊端,也有好處。弊端是一眼望穿,難有驚喜改變;好處也是一目了然,明牌亮打,觀眾不易上當(dāng)受騙。花和尚魯智深只會“三拳打死鎮(zhèn)關(guān)西”,外帶“倒拔垂楊柳”,絕不會做出“方巾丑”陸虞候賣友求榮、勾引林沖身陷“白虎堂”并準(zhǔn)備把朋友燒死在“草料場”的惡行。他們的臉上都畫得明明白白,包公是黑臉,關(guān)公是紅臉,曹操是白臉,各自都貼著標(biāo)簽出場,行為處事方式,大致不會越過臉面的勾勒氣象。還有一種叫二花臉的,多半也是大花臉的脾性,不過年齡輕些,重要性弱些,更毛手毛腳些而已。他們一般是大花臉的晚輩、徒孫、助理之類,總之是比三花臉要體面、正經(jīng)許多的角色。唯有三花臉,就是小丑,一曲戲里終是不能少了他們上躥下跳、無事生非、添鹽加醋、煽風(fēng)點火、抹黑構(gòu)陷、背叛變節(jié)、狼狽為奸、嫁禍于人、落井下石的。好在他們鼻子上那塊“豆腐干”標(biāo)得明白,只是戲里人看不清楚而已。丑角臉譜很有意思,貪財?shù)模亲由袭嬅躲~錢,甚至“銀錁子”“金元寶”;做賊的,畫只“黑線鼠”“白蝙蝠”;心術(shù)不正之徒,有畫一顆歪歪心,爛得流黑水者?傊莩蠼堑难輪T在臉譜上下功夫極大極深,創(chuàng)造性也極強,除了特定人物已被傳統(tǒng)造像定格外,一般都見他們搞得會讓同臺演員每每忍俊不禁,有那故意提前深藏不露者,甫一“亮相”,都能把主演當(dāng)晚的演出補貼因“笑場”事故而罰得一干二凈。 當(dāng)然,小丑也不都是壞水,過去傳統(tǒng)戲多是寫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自然臉面是要周正闊大些好看,而給他們配戲的書童、馬弁、仆從、轎夫等,多以丑扮,也好在太過正經(jīng)的場面有些插科打諢的看點。至于茶樓、酒肆、粉巷、商號、廟會、集鎮(zhèn)、客店、船艙里,引車賣漿、跑腿打工者流,“俊扮”者鮮矣。他們至多是為了生存,狡黠、嘴溜、討好、巴結(jié)些,見東說東好、見西說西好而已,為人大多還是沒有太大毛病的。有的其實就是對底層人的丑化,今天也不好把我的那些編劇同道——過去叫“打本子”的,從棺材里拎出來進行“現(xiàn)代性”與“人格平等”之類的教育培訓(xùn)了。戲者戲也,沒戲只能干瞪眼。丑角為戲之有戲、出戲、出彩,可是做了太多太大的貢獻。從古希臘到中國的宋元雜劇,再到莎士比亞、湯顯祖、洪升、孔尚任,直到今天的各類舞臺劇,他們都是重要的作料、味精,有的甚至是失之即味同嚼蠟的提吊高湯。更別說在重要關(guān)目上,戳穴、點睛、把南轅扭向北轍、把天堂拉下地獄的“秒殺”絕招了。任何嚴(yán)肅場面,都會有他們的身影,就連高僧大德、紅衣主教身旁,也是少不了要有一兩個專門“出洋相”的小丑,顛前仆后、油嘴滑舌、自我作踐一番,以烘托主子法相莊嚴(yán)的。 好了,該說更名后的《喜劇》了。小說《喜劇》是以劇團父子三個唱丑演員的幾十年唱戲生涯,展開了一段悲喜交加的人生故事。小小舞臺,其實永遠都牽絆著無盡的社會生活投影。紅火了,寂滅了;人五人六了,倒霉背運了;眼見他搭高臺,眼見他臺塌了。在喜劇演員身上,尤其能顯示出這種極具倒錯性的殊異況味。當(dāng)嚴(yán)肅的正劇、悲劇藝術(shù),在以享樂與感官刺激為前提的物欲社會中,漸次退向邊緣時,喜劇,突然像炸裂的魔瓶,以各種新奇、詭異的臉譜、身段、噱頭、“噴口”,變幻莫測地粉墨登場了。賀氏父子也從最傳統(tǒng)的秦腔舞臺上退下來,融入到了這場歡天喜地的喜劇熱潮中。盡管“老戲母子”火燒天希望持守住一點“丑角之道”,但終是抵不過臺下對喜劇“笑點”“爆款”的深切期盼與忽悠,而讓他們的“賀氏喜劇坊”,也進入了無盡的升騰跳躍與跌打損傷中。 喜劇是人類調(diào)節(jié)生存情緒的最佳良藥;喜劇是洞悉人性弱點的一面顯微鏡;喜劇也是自我反觀后會把自己嚇一跳的凹凸鏡;喜劇還是諷刺敲打他人的一種尚留情面的“投槍”方式;當(dāng)然,喜劇也是一種抹了“丹頂紅”的歡樂“投毒”;喜劇更是一種比悲劇愈加悲慘無情的“無意義生命揭穿”。試想,一個沒有喜劇的世界,該是多么單調(diào)、無趣的世界,可喜劇一旦泛濫,成為我們的生活習(xí)性,尤其是希望把它索要成我們的生命日常,那么喜劇就會變味走樣,直至輕浮如魚鰾、浮萍。喜劇在舞臺藝術(shù)的表演中,尤其強調(diào)嚴(yán)肅性。小說中的老丑角藝術(shù)家火燒天,一再告誡兒子賀加貝和賀火炬:我們演丑的,在臺上流里流氣、油不拉唧,生活中再嘻嘻哈哈、歪七裂八、沒個正形,那就沒的人可做了。丑角為人類貢獻了無盡的喜劇笑料,但一個成熟的喜劇演員,一定具有十分辯證的哲學(xué)生存之道,否則,小丑就不僅僅是一種舞臺形象了。小說中大兒子賀加貝在喜劇的時代列車上一路狂奔時,就沒有逃脫父親對丑行的“魔咒”。弟弟賀火炬卻在跌跌撞撞中,努力尋覓著喜劇的滄桑正道。以我對戲劇的理解,喜劇,尤其是一種最難把握火候的烹炸蒸餾、煎灼生汆。 當(dāng)一個時代,拼命向喜劇演員索要“包袱”“笑點”時,很可能把一個很好的喜劇演員逼瘋逼傻?僧(dāng)他們真的“瘋掉”“傻掉”時,唾棄最快、決裂最徹底的,仍會是捧他的觀眾。一個娛樂化,或者叫泛娛樂化時代的造成,不是一群喜劇演員的責(zé)任,而是集體的精神失范和失控。我們都有責(zé)任為喜劇的淪陷買單。我們索求了太多不該索求的“笑料”,而讓他們不得不搜腸刮肚地為我們“抖包袱”。當(dāng)他們抖盡了生命最后一根笑神經(jīng)的時候,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怎么已置身于如此低俗的環(huán)境之中,而會一腳把他們踢開,從而“熱粘猛裂”地拉大距離,以顯示出“高雅追求”與“低俗獻媚”之間的分野。這也是“國民性”之一種。無論我們集體擁到臺前歡呼,還是唯恐退避三舍不及,都顯現(xiàn)出了我們比喜劇演員鼻子上那坨“小丑白”并不潔凈多少的“豆腐干”。劇場是一個巨大的人性實驗室,就像宇宙是科學(xué)家探測深空的實驗場一樣,那里有無限的可能性會出現(xiàn)。人生觀、價值觀、世界觀,包括真善美與假丑惡,也像萬有引力一樣,在劇場中會相互作用、牽引;掌聲和歡呼聲更像是星際之間彼此拉拽的引力與潮汐,會形成越來越不可撼動的運行軌跡與規(guī)律。可也有很多時候,一些左奔右突的小行星,在看似熱情備至的拉拽中,就縱身撞向了引力過大的星球懷抱,而招致萬劫不復(fù)的生命墜毀。這就是既渺小,其精神與想象力又可以大到無限的舞臺之詭異。 喜劇演員是為人類制造歡樂的人,人類應(yīng)該感恩他們。古代宮廷小丑,大概是他們最早的表演舞臺。當(dāng)成熟的戲劇,將他們一步步塑造成越來越為大眾所享受的藝術(shù)形象時,他們便具有了生命的高貴意義。他們在娛樂大眾的時候,也在提示和警醒大眾:你們并不比小丑高明、圣潔。那些鄙俗、陰暗、丑陋、邪惡的心理與行為,時時都會閃念,甚至已麻木地深陷其中而不自知。不過是經(jīng)他們表演出來,在笑聲中被嚇煞了親親才有所收斂而已。喜劇永遠是警示人類生活的最可口飲品,只有喜滋滋地吞咽下去,才感到辛辣刺激,后勁十足。 因職業(yè)原因,我有幸?guī)资陼r常坐在劇場里,感受演員與觀眾之間那種無比美妙的互動關(guān)系。常常忽發(fā)奇想:喜劇就像蒸汽機,是人性的熱能實驗室,它能產(chǎn)生無限昂揚亢奮的激情和熱量,表現(xiàn)出一種升騰與滂湃的生命氣象。而悲劇更像內(nèi)燃機,外表看似平靜,一旦內(nèi)部驅(qū)動,便不動聲色地點火壓強了。人的體能,熱量不足時,會血糖降低,手足無力。而一旦熱能過量,又會皮脂增厚、膨大肥胖,并進一步導(dǎo)致各種器質(zhì)性病變。如何找到一種平衡,是生命這個小宇宙的最大難點。喜劇從某種程度講,是人類生存智慧的最高表現(xiàn)形式,其結(jié)果代表著一個時代的智性高度,本質(zhì)上是集體催生的結(jié)果,無非是由個別天才表現(xiàn)出來而已。好的喜劇演員絕對是那個時代的生命精華,也可簡稱為“人精”。他們的智慧高度令人不能不拍案叫絕。但任何智慧都須有邊界,大眾在尋找這些天才代言人時,也會脅迫,甚至勒索他們,希望呈現(xiàn)出高過期望值的表演,往往悲劇就發(fā)生了。 但無論怎樣,我們的文學(xué)藝術(shù)都需要幽默、詼諧和喜劇,人一無趣,大概夫妻之間也是要過得冰鍋涼灶、大眼瞪小眼的,何況為親、為友、為團、為隊、為社、為群乎。尤其是為戲、為文,無趣便“食之無味”,不得不食者,也形同啃雞肋、嚼礦蠟,需作“硬著頭皮狀”。七八百年前的關(guān)漢卿,寫了多么悲慘傷痛的《竇娥冤》,可里面卻出現(xiàn)了一群丑角,他不僅是痛恨著那個時代的丑陋,也是以喜劇風(fēng)格,將悲劇引人入勝、導(dǎo)向深刻的一種手法。我在小說中,就給一條狗,賦予了小丑“張驢兒”的名字!陡]娥冤》里的張驢兒,正是迫害竇娥的第一元兇。這條名貴的柯基犬,是痛恨著這個賤名的,但人們卻偏以喜劇的方式,硬生生強加在了它的頭上。它在努力掙脫這種“污名化”,并從它的視角,看到了真正的“張驢兒”。這也是我希望統(tǒng)一起一種喜劇敘事風(fēng)格的書寫方式吧。 我要特別介紹的小說女主人公潘銀蓮,是一個一直都活在名角萬大蓮的影子當(dāng)中的人物,她以她卑微的生命力量,努力走出“月全食”般的陰影,并發(fā)出了自己的光亮。她不屬喜劇行中人,但她不缺十分樸素的民間喜劇真理。 喜劇到底來自宮廷還是民間,還需要進一步發(fā)掘考證。而它流傳至今的形式,都是以戲劇的標(biāo)本存在下來的。既然是戲劇,那它就必須回到民間,只有民間會心“捧場”并甘愿喂養(yǎng)的形式,才能讓它傳之久遠。我在文藝院團做管理的時候,每每看見民間對喜劇的喜愛和對丑角演員的百般稀罕,就感慨系之:唯有在那里,才能真正看到他們的生命價值和高貴。喜劇應(yīng)該成為“致廣大”的生命群體樂呵呵圍攏來的一簇?zé)卯叜厔儎兊臒崃叶⒋蟮幕鸸狻? 一部小說懶懶散散寫了這么多年,卻在新冠肺炎疫情的禁足中畫上了句號。是喜是悲,是樂是憂,五味雜陳,難以言表。調(diào)來首都已兩年有余,多數(shù)時候半夜醒來,還以為是躺在長安的床上。做夢也在原單位開會“分房”,為幾百套福利房,每每分出一身冷汗才嚇醒來。有時連午睡一小會兒,也夢見的是西安的正午陽光。這大概就是我不得不以《喜劇》的形式,繼續(xù)延伸《西京故事》《裝臺》《主角》的命吧!命是無法抗拒的,在我閱世不深的印象中,人類好像是已經(jīng)很厲害了,主了宰了,卻怎么大自然隨便動了一下小拇指,就措手不及,許多地方甚至亂象橫生了?磥砣祟惖牧α渴沁h遠不能與大自然相抗衡的。誰也不知天上隨時會掉下什么來,肯定有餡餅卷大蔥,但也不排除能砸傷人的隕石和新冠病毒。悲劇和喜劇的轉(zhuǎn)換都在一瞬間,雖然我們那么愛喜劇,但喜劇并不循規(guī)蹈矩、溫順常在。人類唯有敬畏規(guī)律、摒棄狂悖、謙遜勞作,方才可能在喜劇方面有所收獲。
2020年12月31日于北京
陳彥,當(dāng)代著名作家、劇作家。曾創(chuàng)作《遲開的玫瑰》《大樹西遷》《西京故事》等戲劇作品數(shù)十部,三次獲“曹禺戲劇文學(xué)獎”“文華編劇獎”,作品三度入選國家舞臺藝術(shù)精品工程“十大精品劇目”。五次獲全國“五個一工程”獎。創(chuàng)作長篇電視劇《大樹小樹》,獲“飛天獎”。著有長篇小說《西京故事》《裝臺》《主角》《喜劇》《星空與半棵樹》。《裝臺》獲2015“中國好書”、首屆“吳承恩長篇小說獎”,入選新中國70年70部長篇小說典藏!吨鹘恰帆@2018“中國好書”、第三屆“施耐庵文學(xué)獎”和第十屆茅盾文學(xué)獎。 誰在戀愛,誰就會以喜劇夸張的手法進入角色而不自知。有時可能會像鴕鳥,以為頭鉆在隱蔽的地方,身子和屁股別人也看不見了,往往就留下一堆笑料,讓人間喜劇有了取之不盡的素材。賀加貝就是這樣出場的。天快黑時,他看見廖俊卿溜進了萬大蓮的房里,還隨手關(guān)了房門。那咯噔一聲,就像心被針扎一般,讓他很不是滋味。尤其是該開燈的時候,房里始終沒有開燈。關(guān)鍵是幾小時過去,里面依然漆黑一片,他就知道問題大了:廖俊卿可能得手了。 長到十九歲,這是賀加貝人生受到的最致命一擊。猶如誰用八磅錘,砸了他的腦袋,并且是砸了一整夜。腦袋底下還墊了鐵砧,錘是在上面硬對硬地猛烈敲擊著。整整一個晚上,他都蹴在萬大蓮門前的一蓬冬青灌木叢里,努力想象著房里發(fā)生的一切。那個難受,難忍,難耐……他只感到這輩子,是連活下去的意思都沒有了。他多么想房里的燈能突然亮起來,甚至萬大蓮能操著掃帚什么的,把廖俊卿趕在門外呀!可這種情況始終沒有發(fā)生。房里風(fēng)平浪靜,靜得甚至連在窗戶上交配的壁虎,都沒有任何不安的異動。他還湊到窗戶下聽了聽,里面也沒有任何動靜,像是房里根本就沒人?伤髅骺匆,萬大蓮下班后就回房了。廖俊卿在天快黑時也溜進去了。難道一切進行得這么快,牛困馬乏到已人事不省了?幾次他都想破門而入。甚至想喊起一院子人,逮了這對狗男女?伤麤]有。萬大蓮畢竟不是自己什么人,他也沒公開向人家表示過什么意思,就是暗戀而已。并且沒有人把他跟萬大蓮能聯(lián)系起來。多少人喜歡萬大蓮哪!都說這是幾百年才出一個的美人坯子。想下手的多得很,咋能輪到自己呢?自己就是個唱丑角的。萬大蓮看他,每每都是一種小丑好好玩、好好笑、好可樂的眼光。這陣兒,他只要點一炮,讓一院子人起來抓個現(xiàn)行,也是夠好玩好笑可樂的事了。兩人肯定毀得一干二凈。廖俊卿毀了活該,長一副小白臉,還以為自己就真是白馬王子了?扇f大蓮,他有些不忍,畢竟是太愛了。愛得誰把這件瓷器哪怕是輕輕磕碰一下他都受不了。只是這夜太黑,風(fēng)太利,他覺得心頭肉,是被刀風(fēng)劍霜的黑夜,削刮、磔誅得所剩無幾了!绊菡D”這個詞,是戲里最殘酷的一種刑罰,也叫凌遲處死。用在此時,竟然是那么貼切。他今晚真的是快被凌遲處死了。 賀加貝也知道萬大蓮是喜歡著廖俊卿的。他們一起排秦腔《游龜山》,萬大蓮扮的小旦胡鳳蓮,廖俊卿扮的小生田玉川。天天在一起磨戲,導(dǎo)演還嫌他們下班后練習(xí)不夠。說尤其是愛情戲沒味兒,相互撫摸、擁抱得不自然。還說他們眼睛也不來電。只有賀加貝知道,他們已經(jīng)練得快走火入魔了。兩人擁抱得耳鬢廝磨的,萬大蓮的酥胸都被擠壓淪陷了。那身體間距,絕對是針扎不透、水潑不進的。而兩人眼里的電流,更是像火獄一樣,能把他活活燒死。有時他們恨不得晚上在排練場,把戲走到十一二點還難舍難分。果然是走出麻煩了吧!俗話說:學(xué)坊戲坊,瞎娃的地方。你想想,嘴里說唱著哥呀妹呀恩呀愛呀的,再加眉來眼去,撩撥放電;外帶手腳亂動,肌膚相親;導(dǎo)演還反復(fù)要求“戲要入腦走心”。他們是理直氣壯、合情合法、明目張膽地以排戲、工作和加班加點的名義,在相互勾搭且曠日持久啊!就是柳下惠,恐怕也要勾搭出毛病來了。 狗日小生小旦戲,真是太迷人了! 賀加貝打小就恨他爹不該讓他唱丑。啥戲都在里面跟主角胡攪和、瞎搗亂。尤其是老跟人家相愛的癡情男女過不去。不是偷窺、搶親、掉包、強奸,就是殺人、放火、使壞、告密。反正多數(shù)角色壞得只剩下入地獄了。他明明那么愛萬大蓮,《游龜山》里卻偏偏扮的是花花公子盧世寬。帶幾個歪瓜裂棗的家郎,拉一條“賽虎犬”,咬死了漁民胡鳳蓮勤勞的爹不說,還老要胡攪蠻纏,企圖把人家女兒也“辦”了。面對萬大蓮,真讓他有些不好做戲。就說今晚這蹲點夜守,又何嘗不是小丑的勾當(dāng)呢?可他死愛著萬大蓮,又有啥辦法?想想,他是越來越痛恨那個演老丑的爹了。 他爹姓賀,名少天。小名羊蛋兒。七歲時順漢江一路討飯到陜南,遇見一個戲班子,死纏著攆不走,就跟著撿場、看臺、學(xué)戲了!皳靾觥笔菐椭芭_撤換布景道具!翱磁_”是守夜,怕賊半夜偷了帳幕、戲箱。九歲時,羊蛋兒學(xué)演了一折小丑戲《頂油燈》,一下爆紅,就被師父叫了藝名“火燒天”。戲班子在大秦嶺的天南地北來回跑著討生活,一時被“國軍”征為慰勞隊,一時又被“共軍”編成文工團了。戲詞攢來改去,他也捋不清里邊的渠渠道道。有一回當(dāng)著“共軍”面,他昏頭黑腦地大贊“國軍”:“青天白日是藍天,保家衛(wèi)國斬匪頑。”被一個“兒童團長”,美美給了幾紅纓槍,差點把他兩個小睪丸都戳散黃了。又一次當(dāng)著“國軍”面,他打快板說:“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人民愛戴又喜歡!本贡弧皣姟边B長啪啪啪啪連扇十幾耳光,從此半邊耳朵都成了擺設(shè)貨。那時他還不滿十三歲。后來他們戲班子一股去了山西,完全從了解放軍的宣傳隊。他師父眼皮子淺,覺得跟著隊伍溜,沒啥前程,而留在八百里秦川“戲窩子”里,有臺口,見天還三頓燃面,是吃香喝辣的日子。關(guān)鍵是師父還有兩個相好的女人,得靠他唱戲掙錢糊口;馃熳匀皇堑酶鷰煾敢粭l心走到黑了?蓻]想到,很快西京就解放了。那一股從了解放軍宣傳隊的,回來成立了專業(yè)劇團,并且還到處打聽他師父這一股的下落。聽說替國民黨唱戲的,已五花大綁了好幾個,有一個編戲的還挨了槍子兒。嚇得他師父撤身就躲進秦嶺南邊的鎮(zhèn)安縣塔云山上,做了老穿著諸葛亮戲服“七星錦繡云鶴氅”、搖著“太極八卦鵝毛扇”的道士。師父沒讓他去,說他年齡小,唱丑有前途。還說諒他們也不會要了一個娃娃的小命。后來火燒天果然就被劇團找了去。團里要排一個兒童團的戲,里邊有個角色叫“驢打滾”,屬“不良少年”,得按“娃娃丑”扮。他一演,竟然把劇場的大門都讓觀眾擠破了。團長一拍桌子:“好娃!”火燒天這就算正式參加革命工作了。后來多次被拉出來“運動”,那是后話?伤麓髢鹤淤R加貝、二兒子賀火炬后,還都讓唱了丑,非要弄出個唱丑的世家來,這讓賀加貝實在有些想不通。尤其是在遇見美人萬大蓮后,更讓他覺得唱丑,是倒了八輩子血霉的事。 直到天亮?xí)r分,廖俊卿還沒從萬大蓮房里出來,但他已在冬青叢里快藏不住了。露水濕透了衣裳不說,腿腳也麻木得像是別人硬安上去的。關(guān)鍵是有人已經(jīng)起床在吊嗓子了?伤痔貏e想看到廖俊卿出房來的賊相,他堅信現(xiàn)在是他“逃閨”的最佳時機。他只能在冬青叢里蜷縮得更小些,圪蹴得更矮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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