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頭條 國家行動》樣張一
引言從容步履
有一條江給了我生命,當我成人后想為她唱一首歌時,卻又常常感到不知如何放歌。因為她太偉大,太神圣,又太壯美。有一天,在我接觸另一批同樣是這條江給予生命的人們時,突然有種終于尋覓到這首歌的音符與旋律的感覺。這音符和旋律令我心旌搖蕩,熱淚盈眶……
這條江就是長江,我們的母親河。
這些人叫長江三峽移民。他們都是與我同喝一江水的父老鄉(xiāng)親,兄弟姐妹。
他們令我敬佩。他們生息在大山深處,少有山外邊的那些物欲和躁動,日子過得平靜而安詳。只因三峽造壩,一江大水及至腳跟,祖輩留下的家園將被無情淹沒而不得不向陌生的他鄉(xiāng)遷徙。他們是世紀之交的一群偉大而可貴的人。無論他們怎樣被動或主動,痛苦或欣喜,計較或?qū)捜,他們都將以自己崇高的民族獻身精神名垂青史。
題記
引言從容步履
背景材料:自1992年4月3日七屆全國人大五次會議上那一莊嚴的表決之后,歷經(jīng)十余年的移民工作伴著三峽工程建設的進度迅速展開。2003年,三峽工程將下閘蓄水、永久性航閘通航,并實現(xiàn)首批機組并網(wǎng)發(fā)電。因此國家要求2002年12月31日前完成135米淹沒水位線以下的移民全部搬遷任務和庫區(qū)清理工作。在這之后的幾年里,庫區(qū)又進行175米淹沒水位線以下的移民工作。歷時16年的百萬移民堪稱世界級難題,這一偉大壯舉震撼世界,書寫了一場中華民族史上的特殊的國家行動。本書記錄的正是這場國家行動的全景畫卷。
這是不久前我在三峽庫區(qū)的所見所聞:
2002年6月6日清晨,在大江邊的一個山村路口,王朝珍奶奶就要離開她居住了84年的水市村。她身邊是成百上千人的送行隊伍和喧天的鑼鼓聲,在無數(shù)遍叮嚀祝福中夾雜著無數(shù)聲離別的哭泣。
歡送的彩旗飄揚在獵獵晨風中,載人的汽車發(fā)動了馬達,隆隆作響。全村人都要走了,但誰也沒有登車,所有的目光投向了王朝珍奶奶。
已當爺爺?shù)拈L子過來想攙扶老母上車,不料老母輕輕將兒子的手一甩。
媽,咱走吧,鄉(xiāng)親們都等著您哪,!兒子有些著急。
老母不理會,一句話不說,轉(zhuǎn)頭尋覓了一下,找到了:她的目光落到了一歲的重孫身上。
好娃娃兒,來,給老宅居磕個頭……老人緩緩按下重孫,自己又顫顫巍巍地雙膝跪地……
媽兒子大哭一聲,隨之跪在后面,俯首貼地。
奶奶
祖奶奶
全村要走的人都跪了下來。緊接著是一片朝圣般的祈福聲……
奶奶,你遷移到的江蘇,是我的家鄉(xiāng),那兒也有長江,比這里還美……我忍不住也擠過去同鄉(xiāng)親們一起將王朝珍老奶奶攙扶起來,并從心底涌出這樣一句話。
我看到老奶奶的眼里閃出一絲光亮,然后義無反顧地抱著重孫,頭也不回地上了車,直到遠遠地離開那個青山綠水的江邊小鎮(zhèn)……影子漸漸變得模糊、模糊。
我發(fā)現(xiàn)那是因為我的眼淚。
7月9日,上午10時剛過,炙熱的陽光便開始朝頭頂潑灑。
又是大江邊的一個小村,又是成百上千人的送行隊伍和喧天的鑼鼓聲,又是無數(shù)遍的叮嚀、祝福和無數(shù)聲離別的哭泣。
怎么辦?總指揮,已經(jīng)超過預定出發(fā)時間兩個多小時了。再這樣等下去會耽誤整批移民搬遷任務的呀!鎮(zhèn)長急得團團轉(zhuǎn),已經(jīng)不知第幾次向擔任外遷總指揮的副縣長請示了。
總指揮雙眉緊鎖,只見他不停地在大樹底下的那塊石板上來回踱步,卻不吱一聲。終于,他再一次抬頭……從昨天下午到今天上午在同一個地方、向同一個方向,他幾乎抬過上千次頭了。但總指揮必須繼續(xù)抬頭、繼續(xù)抬頭觀察那棵大樹枝杈上的動靜……
那是農(nóng)舍前的一棵近百年樹齡的老槐,盤根錯節(jié)。身后是柑橘滿坡的山,前面是百米相望的大江。透過樹干的枝杈,既可見逐浪翻滾的江流,又可見汽笛聲聲的舟船。
此時樹杈上有個用塑料布搭蓋的小棚子,那棚子里坐著一個老人,一個與老樹同齡的老人。她叫什么名字,村里已經(jīng)沒有幾個人知道了,就連她的兒子、兒媳也記不清,大伙兒只叫她水娘。
據(jù)說水娘出生的那一年長江發(fā)大水,江水一直淹到她家門口,大水一淹便是三七二十一天。水娘的母親死得早,父親和兩個兄弟又被那場洪水吞噬了生命,最后只留下她和那棵槐樹。
水娘和槐樹從此一起飽經(jīng)歲月的滄桑,是新中國給了她新的生命和新的家庭,還有滿堂子孫。
有一天孫女告訴她,說政府要把家門口的這條大江修成大水庫。
咋修成水庫?水娘問。
就是不讓大江下游的人淹了。
水娘點點頭,明白了。
又有一天孫女告訴她,說我們要搬家了,搬到廣東去,就是搬到大海的邊邊上。
一定要搬?
一定要搬,政府說的。
水娘再也不吱聲了。
后來房子被拆了。孫女他們都臨時住在親戚家里,并且特意為老祖宗準備了一張席夢思床。
水娘執(zhí)意不去。她對孫女說,她要再看一看大江。
可看不到呀!屋前有了新的人家。
把我抬到老槐樹杈上。老祖宗甕聲甕氣地說。
兒孫們一聽樂壞了,連夸老祖宗好雅興,說行行,滿足您老人家的心愿。
一大幫人好不容易將老人抬到老槐樹杈上,不想老人越看大江越發(fā)癡呆,不是流淚就是喃喃自語。一句話,怎么勸也沒用,就是不下來。
這可急壞了家人,急壞了村上干部,也急壞了鎮(zhèn)上縣上的領導。移民計劃爭分奪秒,就像戰(zhàn)場動員,說誰走就誰走,說哪時走就哪時走,不可延誤,如同軍令。
村干部千呼萬喚不見效果后趕緊請來鎮(zhèn)干部,鎮(zhèn)干部口干舌燥仍見樹上的老人家?guī)h然不動,不得不十萬火急地搬來縣領導。
指揮長面對已在老槐樹上度過了四天三夜的老人家,還能說什么。你們,包括我,有誰比得上水娘對故土的感情?對大江的感情?讓她多看幾眼吧!指揮長含著眼淚對身邊的干部和群眾說。
接住喲水娘,您渴了就喝口瓶子里的水,這是我特意從您家后面的山泉中灌的,甜著哩!指揮長再一次向上遞過一個小可樂瓶子。
碼頭上送行的船只,送行的鑼鼓,還有送行的叮嚀聲和離別的哭泣聲,都漸漸停下來,目光全都轉(zhuǎn)向老槐樹。
是風還是雨?老槐樹的枝杈突然動了一下,樹葉尖尖上掉下了水滴……
我要下來是水娘在說話,隨即見她雙腿向下一伸。
快快,趕緊接著!指揮長急忙命令。
于是,老槐樹下一下簇擁了不知多少雙手。
水娘安然落在眾人的手臂之上。隨后她又像一尊莊嚴的大佛,被前呼后擁地抬向遠行的外遷船隊上。那場面莊嚴而隆重,比得上當年皇上起駕之勢。
送行渡輪笛聲齊鳴,鑼鼓敲得更響更脆。遠行的船隊徐徐啟動,留下長長的一片白浪在翻卷……
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里又是淚。
這是另一年4月的某一日。就在那個西陵峽中有名的兵書寶劍峽上的桂平村里,村民黃德發(fā)憂心忡忡地蹲在地上不吱聲。
走吧老黃,船都要開了你還在磨蹭啥子?村干部過來催道。
黃德發(fā)哭喪著臉,低頭道:我還一直沒敢給我娘說外遷的事呢!
你……這都什么時候了,你怎么不跟她老人家說清楚呀?村干部急了。
黃德發(fā)來火了,雙腳用力踩地:我咋不想跟她說清楚嘛!可你不是不知道咱這峽江一帶自古就有六十不出門,七十不留宿之說!我娘她從進咱黃家后就沒離開過一回村子,現(xiàn)在她都88歲了,天天守著那口大紅棺材哼著送終的小調(diào),你讓我怎么跟她說?說讓她現(xiàn)在挪窩?告訴她死后不埋在長江邊?我……我咋開得了口嘛!
村干部默默無言,只得嘆氣。
發(fā)兒啊
喲,是我娘在叫哪!黃德發(fā)趕緊進屋。村干部也跟了進去。
娘,你有啥吩咐?
老母抬了下眼皮,不滿地瞪了一眼兒子:人家都搬了,就你落后!
哎喲娘你……你都知道了?五十好幾的黃德發(fā)撲通一下跪在老母親跟前直請罪。
起來吧,兒。老母親顫顫巍巍地從小木椅上站起身,慢慢地走到那口放在正屋中央的壽棺前,用手輕輕地擦了擦棺蓋上的塵灰,又用手指頭叩了幾下木頭,那壽棺立即發(fā)出幾聲清脆的音響。
老人的臉上露出一絲寬慰的笑意。
知道這壽棺咋要大紅色的?她問兒子身后的村干部。
村干部應聲答道:這是咱峽江人家的風俗。聽說過去只有楚國的王公才用紅壽棺,可因為我們這兒是屈原大夫的家鄉(xiāng),大家當年為了紀念這位愛國夫子,所以用大紅棺安葬了他。從此端午節(jié)吃粽子、劃龍舟和老人用大紅壽棺便成了人們紀念屈原的一種風俗被傳了下來。
你懂,你懂。老人揮揮手,然后對兒子說,搬吧,帶上我的這口大紅壽棺!說著,老人邁開小腳,一跛一拐地向外遷的隊伍走去。
兒子黃德發(fā)恍然大悟,趕緊直起腰桿,滿臉神氣地朝村上的人喊道:快來幫忙,抬我娘的寶貝疙瘩!
來啦!來啦!村上的男人們老的少的全都過來幫忙。陽光下,那口大紅壽棺格外醒目地出現(xiàn)在外遷移民的隊伍中間……
奶奶小心!
奶奶走好!
村上的女人們老的少的全都簇擁在88歲的譚啟珍老人周圍,不停地親熱呼喚著。
走,孩子們,咱到新家去。
走,到新家去!
又一隊浩浩蕩蕩的外遷移民告別三峽,走得很遠很遠。隊伍里的那口大紅壽棺則在我眼前不停地搖晃著,直到再一次模糊。
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里依舊是淚……第一章第一章至高決策百年夢想
你不曾聽說長江最初是由東向西奔流的吧?但這確實是史實。
大自然的歷史和人類的歷史一樣,充滿著辯證法,從來就不曾有一成不變的東西。已知的科學證明,人類的產(chǎn)生始于那么一點微生物和蛋白質(zhì)。江河也不例外。我們的母親河長江的初始形態(tài)也是由一時一地的環(huán)境一點一滴孕育而成的。江河屬于大地的一部分,并受大地不可抗拒的一次次地質(zhì)演變的影響,才有了今天的流程與流向。
長江最初好似個靦腆的姑娘,是在歷經(jīng)一次次驚心動魄的地殼運動后,才鑄造出今天那磅礴的氣勢和多姿的豐韻。
大約在距今兩億年前的三疊紀時代,今天的長江流域均在蔚藍色的波濤之中,西藏至云南中西部和貴州西部等皆是一片汪洋,四川盆地和湖北西部也是古地中海向東突起的一個美麗海灣,這海灣一直延伸至今天長江三峽的中部,即重慶一帶。18000萬年前的一場轟隆巨變,使大地又一次脫胎換骨,長江的雛形才開始呈現(xiàn)。那就是有名的印度支那造山運動,地球上從此有了昆侖山、可可西里山、橫斷山脈和秦嶺山脈。長江中下游南半部逐漸隆起并形成陸地,古地中海不得不大幅度后撤,云貴高原開始露骨現(xiàn)眉。而此時東方大地的地理環(huán)境發(fā)生了一場決定性的變化:在橫斷山脈與秦嶺及云貴高原之間,形成了斷陷盆地與溝壑巨道,遺下云夢澤、西昌湖、巴蜀湖和滇池等幾大水域,它們相互呼應和串聯(lián),經(jīng)云南西部的南澗海峽,奔突古地中海。這是長江的最初風貌,不過它的流向與今天恰恰相反由東向西。
此時的長江并沒有完全發(fā)育,它依然頑皮地躁動著。14000萬年前的又一場轟轟烈烈的造山運動,使唐古拉山脈形成,青藏高原緩緩隆起,褶皺成無數(shù)高山與深澗、洼地與裂谷,長江中下游的大別山和現(xiàn)今的三峽山脈形成,古地中海此時大舉后退。至白堊紀時,四川盆地迅速上升,云夢澤和洞庭盆地不斷下沉,長江中部的身段發(fā)育已近豐滿。這時,躁動不安的大地突然變得沉靜起來,一覺睡了近億年,在距今3000萬年時才醒來。一旦醒來,它又一次出了個大手筆,這就是偉大的喜馬拉雅山造山運動,其壯烈的場面非言語所能描述,青藏高原在古地中海不斷退縮的瞬間,猛烈抬起,勢如破竹,金沙江兩岸高山排列有序,整個中華大地西高東低的地形就此形成,長江的青春發(fā)育期驟然出現(xiàn)!
大江東流從此奔騰不息!
長江不僅一路接納和匯聚了千萬條河川,共同構(gòu)筑起浩浩6300余公里長的世界第三大河流,而且以其兩岸肥沃的土地和清澈的碧水給人類的生息繁衍構(gòu)筑了溫床。
關于人類起源有許多說法,但無論哪一種觀點,都認定長江流域是人類的發(fā)源地之一,且是東方人類的主要發(fā)源地。
當一次次造山運動鑄造了長江的胎盤時,地處長江中下游的山川大地已經(jīng)草茂林密,一群臘瑪古猿出現(xiàn)在大江兩岸的峽谷溝壑間,雖然它們的步履顯得有些緩慢,但畢竟開始了向人類歷史邁進的旅途?脊艑W家不止一次證實,中國早期的人類就是從云貴高原出發(fā),抵經(jīng)長江中上游,然后再分途長江下游和黃河中游及涇渭流域與汾河流域。
1965年五一節(jié),一隊地質(zhì)學家在金沙江南岸的元謀縣例行性地進行第四次地質(zhì)和地震調(diào)查考察,他們在上那蚌村西北的一個小土包下,發(fā)現(xiàn)了兩顆猿人類的門齒,這個發(fā)現(xiàn)讓在場的地質(zhì)工作者們激動不已。經(jīng)考古學家鑒定,這兩顆猿人類門齒距今已達170萬年!比周口店北京猿人還要早!最值得一提的是,考古學家后來還在元謀人遺址現(xiàn)場,找到了許多石片、石骸和尖狀器,以及炭屑和炭屑堆中的幾塊燒骨,因此證明元謀人不僅奠定了自己作為人類始民之一的地位,而且證明了其用火的歷史遠比其他猿人類要早得多。
元謀人是迄今為止,長江流域可以證明的最早的直立人。而在發(fā)現(xiàn)元謀人的前五六年,長江三峽的巫山地區(qū),一個名叫大溪的小鎮(zhèn)同樣讓考古工作者吃了一驚,因為在這里的考古發(fā)現(xiàn),距今六七千年前,已經(jīng)有人類在此進行著以水稻為農(nóng)作物的大量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活動,輔以漁獵和采集及制陶等,建筑和制陶皆已相當發(fā)達。大溪文化使我們能夠看到祖先在長江三峽一帶安居樂業(yè)的田園生活和傳播文明的輝煌一頁。
長江被再一次證明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河。母親河的豐韻首先是她那奔騰不息的江水資源。據(jù)水利部門介紹,長江流域水系龐大,干支流縱橫交叉,江河徑流豐沛,落差5000多米!有關部門在1976年至1980年的五年中對長江流域1090條河流進行較全面的水能資源普查表明,全流域蘊藏的水資源能量達27億千瓦,為全國水資源的40%?砷_發(fā)的水資源能量近2億千瓦,年平均發(fā)電量每小時約10270億千瓦,相當于12個我們即將建成的三峽水電站。長江平均每年流向大海的水量達9760多億立方米,而雨水充足的年份,長江流入大海的水量最多可達13600億立方米。
啊,富饒的長江,千百年來,你以自己健美的身影和雄渾的濤聲,帶走了多少寶貴的資源啊!
人類離不開水,但離不開水的不僅僅是人類,還有萬千生物。月亮很美,但它永遠是個沒有生機的寒冷與寂寞的世界;太陽輝煌,但它永遠只能燃燒出烈焰。它們不可能像地球那么驕傲,因為它們沒有水,沒有取之不盡的生命之源。
首先對長江那奔騰不息的生命之源引起重視的是20世紀的一位偉人,他就是中國革命的先驅(qū)者孫中山先生。有意思的是,孫先生的一枕三峽夢,使20世紀中國的幾位偉人夢了整整100年,盡管他的后來者在三峽問題上所傾注的熱情和出發(fā)點各不相同,但這部百年三峽夢幾乎與中華民族20世紀的歷史命運同悲同喜。
這是一部波瀾起伏、驚天動地的歷史!
這是一曲魂牽魄動、可歌可泣的壯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