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記:魏晉清談二百年,談何容易!
始于漢末,止于晉宋之際的魏晉清談,是魏晉思想文化思潮的集中體現(xiàn)。那是哲思與言辭綻放的奇異花朵,引起后人無盡遐想。在前后長達二百年的時間里,上至帝王,下至一般士人,或爭勝于談席之上,或晤言于曲室之中,論辯驚心動魄,美談賓主愉悅。
可嘆時間如流水無情,記錄當年清談的文獻丟失了太多,除了《世說新語》,鮮見其他文獻的記載。也許,這正是魏晉清談研究長期冷清的原因吧。
四五年前,我細讀唐翼明先生的大作《魏晉清談》。唐先生的再版序言有二段話說,自他的這部著作問世二十多年,中外學者對魏晉文化與思想的研究續(xù)有新績,但僅就魏晉清談而言,卻似乎沒有什么新的進展。學術界對于魏晉清談這一重要學術文化現(xiàn)象仍然重視不夠,研究不夠。唐先生所言,于我心有戚戚焉;叵胱约恒脼槲簳x文化的研究者,似乎從未特別思考過魏晉清談的歷史,更沒有想到魏晉清談還有沒有值得進一步研究的問題。
唐先生的話和他的大作,給了我啟示,也令我怦然心動:我要嘗試寫一部全面探討魏晉清談歷史進程的專書,拓展魏晉清談的研究空間。所以,要說拙著寫作的最主要的因緣,應該就是唐先生以上的兩段話。為此,我要向唐先生致敬,致敬他的出色的研究,致敬他對推進魏晉清談研究的關懷和期望。
2021年初,我放下手中正在進行著的工作,開始寫這本書。到了 2022年 2月中旬,完成了初稿。之后,對書稿的部分內(nèi)容作了幾次修改。去年 9月中旬,聽取某家出版社編輯的意見,對清談的含義再作思考及界定,補寫《何謂清談》一文,作為書稿的前言。從去年春天到今年春末,約有一年多,這部書稿待字閨中。今年五月,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接受了書稿,決定于一年內(nèi)出版。我平素心儀這家出版社,贊賞他們學術視野廣闊,出版了
許多高品味的好書,在出版界享有盛譽。然一直沒有機緣與他們合作。這次機緣來了。我實實在在感受到他們對于學術問題寬容的態(tài)度,能尊重不同的學術見解,為創(chuàng)造百花爭艷的學術的理想境界而不斷前行。
當年,談何容易;今天,談論魏晉清談的歷史,同樣談何容易。不容易是記錄當年清談的文獻非常稀少,好在有了《世說新語》這部奇書,后人才得以了解清談的程式、內(nèi)容和談者互爭短長的激情。有人稱《世說新語》是清談的教科書,有人說《世說》三十六篇都是清談那是言過其實了。但《世說》確實記錄了大量的清談故事,特別有價值的是《世說·文學》保存六十個左右的玄談故事,其他《言語》《雅量》《識鑒》《賞譽》《品藻》諸篇,也有不少屬于雅談、美談的記錄。
不過,僅僅憑《世說》記載的清談,還不足以再現(xiàn)魏晉清談的全幅歷史。明顯的事實是,《世說》記錄東晉時江南名士的清談,包括南方僧人及北來僧人的清談,而幾乎不載中國北方的清談。出現(xiàn)這種情況的原因可能是《世說》的編撰者,以為北方是異族統(tǒng)治的政權(quán),名士風流在那兒早滅絕了。確實,西晉覆滅之后的中原,戰(zhàn)火、天災、饑饉一波接著一波,留在北方的一些文士,茍活于亂世,何有清談的環(huán)境與談論的興趣?不過,在史書中偶見有中原文士清談的記載!妒鶉呵镙嬔a》卷十四《后趙錄》四說:張躍學敏才達,雅善清談。甚至只知殺人的石勒,也有風雅的一面,常令儒生讀《春秋》《史》《漢》諸傳而聽之,每以其意論古帝王之善惡,朝賢儒士莫不歸美焉?梢,北方也有清談人物。當然,北方的清談與江南名士的清談完全不能相提并論。
我向來認為,不論是歷史研究還是文學研究,終極目的是求真。求真是學術研究的根本原則和最高境界。然而,達到求真的目的很難很難。其中,最難在于歷史文獻的大量缺失。魏晉清談的研究就屬于這種情況。
為了最大程度地求真,還原當年清談的盛況,拙著在以下方面作了努力。
一、充分利用《世說新語》及劉孝標注。如前所述,《世說·文學》是魏晉清談最有價值的記錄。此外,《言語》《賞譽》《品藻》諸篇中的美談、人物品題,多有清談的記錄。魏晉清談固然以玄談最具學術史、思想史價值,但缺少了人物品題和許多雅談美論,則未免使多姿多彩變?yōu)閱握{(diào)艱深。
二、從史書、類書中鉤沉清談人物與清談事跡。譬如《三國志·魏志·管輅傳》及注引《輅別傳》中,就保存了許多管輅在冀州清談的資料。迄今為止的魏晉清談研究,以地域而言,皆局限于西晉都城洛陽和東晉都城建鄴,再旁涉會稽?墒牵斘覀冏⒁獾搅恕豆茌`傳》和《輅別傳》,就看到了更為廣闊的清談地域,說明魏代的清談并非僅在洛陽。再有,洛陽周邊的山陽,嵇康、阮籍、向秀、王戎、呂安、趙至等人也在清談?梢娐尻柕恼贾粝,清談在別的地方仍在繼續(xù)。
復原東晉的清談也是這樣。建鄴是最主要的清談中心,此外武昌、豫章、荊州等地的幕府,都是清談的中心。特別是荊州,桓溫經(jīng)營三十年,網(wǎng)羅天下奇士,很難想象,這里不會發(fā)生清談?上В涗浨G州文事之盛的文獻散佚殆盡。只有在翻閱《隋書·經(jīng)籍志》時,看到隋代著錄的桓溫、郗超、王珣、習鑿齒、伏滔等人的文集時,不禁會遐想當年桓溫及四海奇士作文辯論、清談不已的情景,然后唯有逝川之嘆而已。
三、盡可能描述和說明魏晉清談的生動場景!妒勒f新語》記錄清談的過程和場面,大多非常簡略,只有少數(shù)比較生動。其實,那些闡述義理的清談,充滿了激烈的論難,彼此之間反復的爭論,歷時很長。譬如王導與殷浩清談,遂達三更;與祖約夜談,至曉不眠。孫盛與殷中軍共論,往反精苦,賓主遂至忘食。支道林論《逍遙游》,支作數(shù)千言,才藻新奇……讀上述描寫,雖然能知論難雙方長時間的爭論,但總是得不到具體生動的印象,無法想象其場景。然而,如果讀嵇康《聲無哀樂論》《養(yǎng)生論》,讀向秀《難養(yǎng)生論》,就可以彌補無法想象清談場景的遺憾。那些通宵達旦,廢寢忘食,往反精苦的談論,必如嵇康的《聲無哀樂論》及《養(yǎng)生論》,在剝繭抽絲一般的論述中,層層展現(xiàn)義理的精妙。遺憾殷浩、支道林等一流清談家的文集湮沒不聞,否則其中必定有許多玄談論文,保存著清談的真實記錄和原始風貌。
四、梳理魏晉清談世家的歷史。中古時期的世家大族是文化的創(chuàng)造者和引領者。魏晉清談的起源與發(fā)展,世家大族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拙著考察漢魏兩晉的清談世家,如潁川荀氏、河東裴氏、瑯邪王氏、太原王氏、陳留阮氏、陳國謝氏等。這些著名的文化世家,視文化的傳承為延續(xù)家族榮光的生命線,清談人物輩出。同一家族中,有的善論儒,有的善論道,例如荀氏。
五、以為佛教清談是魏晉清談重要的一翼!妒勒f·文學》中記載談佛論道的故事有十余則,由于編者受到文獻缺失的局限,佛教清談只存在于江南的名僧與名士之間。其實,佛教傳播中國的陸上路線是由北至南,由西北而至東南沿海。早在漢末,西域來華的僧人之間已在談論佛道了,時間上并不比清談儒道來得晚。相當于東晉初期和中期,以釋道安為代表的中原僧人,已經(jīng)在辯論儒道與佛經(jīng)的同異了。東晉后期,長安以西域高僧鳩摩羅什為代表的僧團,廬山以慧遠為代表的僧俗,講論佛經(jīng)奧義是經(jīng)常的事,出現(xiàn)了道融、僧肇、慧遠、竺道生等一流的佛學大師和雄辯家。佛教清談時講席之宏偉,道俗聽眾之多,都遠超世俗名士之談玄,顯示佛教清談具有強大的理論活力。拙著專立一章,詳述漢末之后佛教清談的歷史。
以上所述,是拙著對于魏晉清談的主要幾點理解。其他如東晉江南清談開始的時間,東晉中后期清談的分期,殷浩、王濛、劉惔等清談家的清談個性等問題,也作出了初步的分析研究。自己勉力為之,希望引起同道共同探討的興趣。在拙著將要問世之際,對關心和幫助過我的所有朋友,一并表示真誠的謝意。同時,特別要感謝拙著的責任編輯張潔、周莉
娟兩位女士,感謝廣西師大出版社編輯團隊的辛勤付出。他們認真踏實,富有效率,精益求精的工作作風,給我留下了非常良好的印象。
龔斌
2023年 9月 3日
選自龔斌《魏晉清談史》,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4年3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