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青春萬歲》為王蒙十九歲時創(chuàng)作,是其進入文壇的代表作品。《青春萬歲》集理想主義、英雄主義、浪漫主義于一身,描寫了上世紀(jì)五十年代初期,一群天真爛漫的北京女中學(xué)生的學(xué)習(xí)、生活,贊美了她們不斷探索的精神、昂揚向上的斗志,如詩似歌的青春熱情,同時也探討了當(dāng)時學(xué)生中普遍存在的矛盾和問題。
序詩:
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來吧,
讓我們編織你們,用青春的金線,
和幸福的瓔珞,編織你們。
有那小船上的歌笑,月下校園的歡舞,
細(xì)雨蒙蒙里踏青,初雪的早晨行軍,
還有熱烈的爭論,躍動的、溫暖的心……
是轉(zhuǎn)眼過去的日子,也是充滿遐想的日子,
紛紛的心愿迷離,像春天的雨,
我們有時間,有力量,有燃燒的信念,
我們渴望生活,渴望在天上飛。
是單純的日子,也是多變的日子,
浩大的世界,樣樣叫我們好奇,
從來都興高采烈,從來不淡漠,
眼淚,歡笑,深思,全是第一次。
所有的日子都去吧,都去吧,
在生活中我快樂的向前,
多沉重的擔(dān)子,我不會發(fā)軟,
多嚴(yán)峻的戰(zhàn)斗,我不會丟臉,
有一天,擦完了槍,擦完了機器,擦完了汗,
我想念你們,招呼你們,
并且懷著驕傲,注視你們!
王蒙,河北南皮人,1934年生于北京。1953年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青春萬歲》,1957年因小說《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被錯劃為右派,1963年起在新疆生活工作十六年,1979年調(diào)回北京。曾任《人民文學(xué)》主編、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文化部部長、全國政協(xié)文史和學(xué)習(xí)委員會主任,中共中央委員、全國政協(xié)常委。王蒙的寫作以文學(xué)為主,兼及思想文化、社會歷史和古典文學(xué)研究闡釋等領(lǐng)域,六十多年來出版、發(fā)表作品近兩千萬字。
“姑娘們,現(xiàn)在,我們的幸福泉開始噴水了!”
十八號帳篷前,女七中高二班的孩子們挖了一個小小的“泉眼”。上午九點鐘,她們剛剛爬山、看日出回來,不顧疲倦,圍了個圈圈,舉行“幸福泉開幕典禮”。
梳著短辮子的、身材靈活的袁新枝,鄭重而又幽默地作了如上的宣布。然后,她在清脆的掌聲中弓下腰,小心翼翼地把“泉眼”上的瓦片挪開;铛r鮮的水,一下冒了老高,濺濕了袁新枝的綠裙子。水柱接著矮下來,離地只有半尺。
她們擁擠著,用自己的漱口杯,一人接了一杯水。
袁新枝以自由女神高舉火炬的姿勢把漱口杯舉起,忍住笑,莊嚴(yán)地說:“干杯!”杯子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嘏鲈谝粔K。大伙把杯子拿到唇邊,仰脖子喝了進去;冰涼、苦澀、帶著牙膏味兒。
“棒極了,能氣死賣汽水的!”孩子們一邊嘰喳稱贊,一邊扭動舌頭,吐出沙礫和土塊子。
這時,五個穿著褲衩、很有運動員風(fēng)度的女孩子遠(yuǎn)遠(yuǎn)跑來,她們驕傲地挺起胸,克制著倦意。離近了,為首的周小玲喊道:
“我們來了,怎么不歡迎啊?”她揩一揩額上淌著的汗。
她們是“紅色勇敢者旅行小隊”的隊員,今天摸黑從城里動身,徒步走來,準(zhǔn)備和本班的同學(xué)一起參加營火會。
“歡迎,歡迎,請喝幸福泉水!”大家拉住勇敢隊的隊員,一人灌了一口水。
周小玲掙脫開,哭喪著臉說:“媽喲,一點也不幸福。”又問:“鄭波呢?”
“鄭波在營部開會。”
“她媽病了,她舅母讓她快回去。”
“哦!贝蠹异o下來,袁新枝去找鄭波。
孩子們在西郊的草地上露營,三十多個帳篷排成一個凸字。用竹竿和樹枝扎起了營門,營門上端插著一排小彩旗,迎風(fēng)飄舞。彩旗下邊,是柳葉編的四個大字:“快樂的營”。
進了營門往左,可以看見高高搭起的塔形的嘹望臺。值勤的“哨兵”,扶著軍棍,站在臺上,警覺地俯視著營地的四周,俯視著田野、道路和池塘。有時也禁不住放松自己的職務(wù),望望空中多變的云彩、時淡時濃的遠(yuǎn)山的輪廓,和那邊堆滿石塊的高崗子。從那里,清清的河水稀里嘩啦地流過來。
每天早晨三四點鐘,天還黑,孩子們已經(jīng)被無邊的興奮攪得睡不下去。誰都不說話,怕吵著別人,只是靜靜地躺在稻草墊子上,聽那清晰可聞的喧囂音響:有呼號、走步的聲音,那是附近的部隊為了準(zhǔn)備國慶檢閱緊張地操練著;有木輪車咯吱咯吱推過;還有從遙遠(yuǎn)的工地上廣播的,隨著風(fēng)一會兒大,一會兒小的評劇唱片《小女婿》和《劉巧兒》;也偶然聽見一兩句含糊的叫喊,或是火車汽笛的高吭鳴聲。不論醒得多么早,不論周圍的一切在表面上是多么平靜,但孩子們細(xì)心地躺在帳篷底下,緊挨著心愛的土地,就總聽得見這一切又協(xié)調(diào)又混亂、又清楚又模糊、又復(fù)雜又單調(diào)的聲音。孩子們從而確信,全體都睡覺的時候是沒有的。當(dāng)辛勞的人們鉆入安樂的被窩,輕松地喘上一口氣,閉上自己熬紅的眼睛的時候,另一些辛勞的人們,已經(jīng)穿好衣裳,掏出翻在里邊的領(lǐng)子,打打鞋上的土,驕傲地奔向自己的生活,擔(dān)起種種的任務(wù)了。生活的旋律就是這樣無盡無休,嘈雜而且強壯。
然后太陽升起,新的一天開始。孩子們歡呼野營的每一天,每一天都是青春的無價的節(jié)日。所有的一切,都是新發(fā)現(xiàn),所有的一切,都?xì)w我們所有。藍天是為了覆蓋我們,云霞是為了炫惑我們,大地是為了給我們奔跑,湖河是為了容我們游水,昆蟲雀鳥更是為了和我們共享生命的歡欣。從早到晚,大家遠(yuǎn)足,野餐,捉蜻蜓,釣魚,劃船,采集野草野花,登高望遠(yuǎn)……直弄得筋疲力盡。天底下快活的事兒好多喲,從前竟沒有做過!這些事兒今天來不及做完,時間過得真快!只得等明天了;明天還不快來,時間過得真慢!
晚上,灼熱的空氣還沒有散盡,就寢號已經(jīng)吹起來。號手站在野營“倉庫”旁邊,嗚嗚地使勁吹,他看著滿天的星星,滿意地體會著自己地位的重要;又惋惜由于自己一吹,孩子們的歡笑吵鬧頓然消失,星星也變得又高又遠(yuǎn),只剩下成群的青蛙,它們的大合唱才剛剛開了頭兒。
這就是首次的露營生活,在一九五二年夏天,新中國誕生還不到三個年頭。
鄭波被袁新枝叫了回來。周小玲拉著她的袖子,告訴了她媽媽的情況。她說:“也許不要緊,我媽有老病根,常犯。可是一回去,就參加不上營火晚會了,真有點倒霉!
“豈止有點!簡直慘透了!”說這個話的是楊薔云,鄭波的好朋友,她有稍高的個子,肌肉顯得緊繃。她沒有通常的所謂“美”——修長的眉毛、高鼻梁和小嘴,但是在她的臉上,目光里,卻像是擁有照耀一切人的光亮。那豐富的,多變的,不斷閃過的表情,使每個注視她的人都會眼花。聽周小玲一說,她好像比鄭波還著急,右手捏了一下左手的小指頭,說:“要是你不在,我們開營火會多掃興呀。”
鄭波說:“我不在要什么緊?你不在才真掃興呢。對了,我還沒喝咱們的幸福水,喝了水,就走吧!
鄭波喝了水,朋友們又活潑了。楊薔云映了映眼,嘆口氣說:“我送你上汽車去!编嵅c點頭。楊薔云輕快地跑在前面,向汽車站去了。
周小玲低頭鉆進十八號帳篷,別人隨著進來。雖然這個帳篷最大,而且取去了帳篷“帽”,可是里邊仍然顯得悶暗,有一股油味。周小玲在堆滿了行軍壺、繩索和毛巾的一角坐下,兩腿彎曲在左邊,左手支持著,右拳敲著走累了的雙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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