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民國三十八年四月到現(xiàn)在，一直從事文教工作，經(jīng)常會晤的也以文教界人士為最多。其中已經(jīng)逝世卓有成就者，均有人為其作傳。不過這些傳記的內(nèi)容，多偏重于較嚴肅的一面，以其學術(shù)、文章、道德、事功為主。這種傳記固然重要，可是我想如果能由這些人平時待人接物的細微處加以介紹，也許更可由小見大，從平凡的地方看出他們不平凡之處。我現(xiàn)在所要談的，只限于已經(jīng)逝世者。我的用意一方面固在發(fā)潛德之幽光；另一方面也希望年輕的一代都能見賢思齊，像他們一樣，成為受大家永遠尊敬的知識分子。

　　胡適先生

　　我想要談的第一位是胡適先生。

　　胡適先生的傳記很多，大家也都很敬仰他。胡先生生于清光緒十七年十一月十七日（西元一八九一年十二月十七日），一九六二年二月二十四日逝世。他晚年來臺主持中央研究院時，由于胡先生和我是安徽同鄉(xiāng)，常常約我在星期日到南港小聚聊天。

　　胡先生是安徽省績溪縣人，本名是洪骍，后改名為適。一般傳記對于他之所以取名為胡適的記載，多半是說胡先生在上海求學期間，讀了嚴復所翻譯的天演論，其中有“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之語，因而改名為適云云。但是胡先生親口告訴我，他初到上海求學時，是就讀于澄衷中學，后來因志趣不合，而轉(zhuǎn)學至中國公學。王云五先生恰巧是他的英文老師。后因中國公學鬧學潮，他遂離開中國公學。在這一段期間內(nèi)，他生活上覺得非�？鄲灒�有一晚還被巡捕房抓去，因而對未來更感到彷徨。此時正逢北京的“清華留美預備學�！痹谡锌紝W生，胡先生在報紙上看到這則消息后也想去應(yīng)考，所以就取名胡適，意思是“無所適從”，不曉得要到哪里去之意，乃以胡適之名報考。

　　宣統(tǒng)二年（西元一九一○年）八月，胡先生考取清華庚款留美官費生，由北京到上海，坐船赴美。進入美國康乃爾大學農(nóng)科，一年半后，改習政治經(jīng)濟，兼治文哲。民國三年六月，大學畢業(yè)隨進入研究院。次年九月轉(zhuǎn)至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從杜威習哲學，這也是胡先生一生的轉(zhuǎn)捩點，他受到杜威博士實證哲學的影響，故一生治學特別注重證據(jù)，常謂有一分證據(jù)說一分話。

　　民國六年五月，完成博士學科考試。七月返國，八月應(yīng)北大校長蔡元培之請，至北大任教授。十二月，與已定親之江冬秀小姐結(jié)婚。胡先生事母至孝，在他出國這段期間，他的寡母多賴未過門的媳婦江冬秀小姐來照顧。江小姐乃是一纏腳的鄉(xiāng)下女子，書也讀得不多，以當時胡先生的聲望、地位來說，不知道有多少名門閨秀視為如意郎君，但是胡先生還是遵從母命，娶了江小姐為妻。

　　三十六年行憲之初，由于當時局勢混亂，中國國民黨總裁蔣中正曾在中央委員集會中表示：第一任總統(tǒng)最好不要由國民黨黨員來擔任，以示國民黨天下為公的精神，最好由具有聲望的社會賢達來出任總統(tǒng)一職。并認為胡適是最理想的總統(tǒng)人選。但后因一部分常務(wù)委員反對而作罷。三十七年行政院改組，蔣中正總統(tǒng)想請胡先生出任行政院長一職，但亦為胡先生婉拒，胡先生一生無意從政，只愿作一位執(zhí)政當局的諍友。

　　一九五二年秋，臺大校長錢思亮和我聯(lián)名寫信邀請胡先生回國講學。胡先生遂至臺灣大學講授治學方法，在師范學院講授杜威哲學，為時共兩個月。在這兩個月期間，我與胡先生常常見面，彼此也更為了解。胡先生善飲，時常小酌兩杯，又會講笑話，為人風趣。雖然我是他的晚輩，他總稱我白如兄。

　　一九五三年，師范學院要成立家政系、工教系。這兩個系的成立是與美國賓州大學合作的，所以我就應(yīng)邀到美國考察訪問一年，并經(jīng)常任在賓州大學校區(qū)。我一九五三年二月由臺北飛抵華盛頓時，胡先生正在華府“我國大使館”做客，他聽到我來的消息，就留了一張名片給“大使館”的秘書，請秘書通知我有空時到紐約和他聚聚。我到賓州大學后，便寫了一封信給胡先生。約定四月的復活節(jié)，前往紐約拜會胡先生。

　　胡先生住在紐約中央公園附近一座公寓里的五樓，我到紐約打電話給他時，胡先生仔仔細細地告訴我往他家的路線，以及公寓的標志等等。當晚，他特邀請梅貽琦先生和我共進晚餐。胡先生的公寓很小，不到三十坪，由胡太太自己下廚，胡先生則親自端菜。由于胡太太系裹小腳，不通英語，胡先生又不會開汽車，所以買菜都是叫市場的人送到家里來的。梅先生也善飲，在席間說了許多話。可是我曾聽說梅先生以前和趙畸（字太侔，山東人，北大畢業(yè)，專攻戲劇，曾任山東大學校長）兩人在北京會晤時，因彼此都不善言詞，見面時只各自抽支煙就分手了。因為我知道梅先生不愛說話，但是那天卻看到梅先生喝了很多酒說了很多話，于是便把我過去聽到這件往事提出來問梅先生是否確系如此？梅先生笑笑說：“我不記得了�！焙�先生藉這次機會，介紹梅先生和我認識，最主要的用意是想讓我和梅先生談?wù)勅绾芜\用庚款補助師院的有關(guān)事宜。中央政府在廣州撤退之前，行政院改組，發(fā)表梅先生任教育部長，梅先生沒有接受，于國外出席聯(lián)合國文教組織（UNESCO）會議之后，就旅居美國紐約。清華大學有一筆基金存在美國的銀行，由梅先生負責保管。梅先生就拿這筆基金的利息幫助在美國的中國留學生和臺灣的大學院校。梅先生知道師范學院設(shè)備不足，就答應(yīng)補助五千美金給師范學院。由此可見胡先生樂于助人，他請我和梅先生吃飯，目的并不在吃飯，也希望我能認識一位教育界的前輩。胡先生曾擔任普林斯頓大學東方圖書館名譽館長一年，他囑咐我一定要去普大參觀，并打電話通知當時的館長童世綱，要他替我安排妥當，由此可見胡先生做人做事的周到。

　　一九五七年六月，美國全國教師聯(lián)合會在費城召開，我以貴賓身份應(yīng)邀出席。路經(jīng)紐約時，胡先生又要請我吃飯，我知道胡先生剛因腸胃病動過手術(shù)，應(yīng)該在家休養(yǎng)，不宜外出吃飯，就婉謝了。在我開完會將離美返國前，他忽然打電話到旅館對我說，他不能到旅館話別，可是有一件事令他覺得非常高興，他一定要告訴我。就是李田意教授對胡先生說，他前一年在日本費了很多時間，才找到《拍案驚奇》的古本，就用照相翻拍下來，這些寶貴的資料郵寄又太重，而且他也不放心，我就答應(yīng)把這份資料親自帶回臺灣給正中書局出版。而我自己的行李，則托師范學院畢業(yè)在美國深造的學生郵寄回國。胡先生認為我能為國外學人熱心服務(wù)，深表佩慰。后來這本書在香港出版，李田意特在前言中，提及此事表達謝意。

　　那時候紐約有個華美協(xié)進社，社長是孟治先生，有一天舉行餐會歡迎我，胡先生也出席了這次的聚會。剛巧胡先生和夫人在我前面到達，我親眼看見胡先生在來賓的簽到簿上先簽胡江冬秀的名字，然后才簽自己的名字。他一生提倡新思想，可是卻實行舊道德，夫婦相敬如賓，白頭偕老，一直為人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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