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深夜。
　　喧囂了一天的城市終于安靜下來，梧桐樹的枝枝杈杈在路燈的投射下，留下密密匝匝的陰影，或濃或淡，水墨畫一般。
　　街道邊、店門口、馬路牙子上、人行橫道前，擠擠挨挨騎滿了汽車，有高大威風的路虎攬勝，也有鬼頭鬼腦的奇瑞QQ。你會覺著，在這個寸土寸金的都市，作為一輛車，找不到車位的時候，是沒有高低貴賤的。
　　這是一個普通的居民小區(qū)彩虹苑。
　　2
　　雙人床上的一對小夫妻正仰面朝天地呼呼大睡，如果夠細心，你會發(fā)現(xiàn)被子中間凸起了一個球狀物體……喂，別想歪了，那是我們女主人公龍佳音的大肚子沒錯，她快要生了，就這兩天的事。
　　男主人公袁小軍翻了個身，睡夢中，突然感覺到不對勁，又探身摸了摸床單，感覺濕漉漉的一片。他清醒了，推推身邊的媳婦：佳音佳音，你是不是尿床啦？被單都濕了。
　　龍佳音迷迷糊糊中摸了摸床單，又摸了摸內(nèi)褲，驚呼：什么尿床了，是羊水破了！天哪我要提前生了！
　　袁小軍頓時傻了，他噌地從床上跳下來，在屋里轉(zhuǎn)了一圈，問了三個問題：“怎么辦？怎么辦？我們怎么辦？”
　　龍佳音急了：“什么怎么辦？打電話！叫救護車！送我去醫(yī)院！”
　　袁小軍“嗷”地怪叫一聲，沖到床頭柜前拿起電話：“喂？110嗎？什么？報案？我不報案，我老婆早產(chǎn)了……哦，對不起，我打錯了……老婆別緊張啊，你肚子疼不疼��？我，我正打電話呢啊，那，那個叫救護車的電話是多少來著？”
　　龍佳音拍著床：“120，你這個笨蛋！”
　　袁小軍緊張地撥著電話，總算撥通了：“救護車！彩虹苑小區(qū)2幢402室要救護車！”
　　掛了電話，袁小軍繼續(xù)手足無措。龍佳音急得大喊：“別傻站著呀！拿錢，拿換洗衣服，寶寶的小包被別忘記了，對了，還有攝像機，攝像機電池你充電了沒有啊？”
　　此時，年輕的準爸爸袁小軍已經(jīng)陷入了呆滯狀態(tài)，他基本上已經(jīng)喪失了思考的功能，只會在屋里瘋狂地轉(zhuǎn)圈，不停地嘟囔：“攝像機？什么攝像機？”
　　龍佳音看著不知所措一臉驚慌的孩子他爸，不由悲從心頭起，怒從膽邊生，忍著強烈的不適怒喝：“你他媽是不是男人！”
　　袁小軍真的不記得自己是不是男人了，他一瞬間回到了沒有性別的兒提時代，本能地撥通了父母家的電話，拖著哭腔大喊：“媽，不好了，完蛋了，佳音要生了！媽！”
　　到底是知子莫若母，小軍媽的安慰順著手機信號傳過來：“兒子、兒子，你別急，別急啊，聽媽媽說，先深吸一口氣，數(shù)五個數(shù)，1、2、3、4、5，好，輕輕地呼氣，好點沒有……”
　　安靜的夜里，龍佳音聽到話筒里婆婆的溫言細語，頓時覺得十分崩潰：到底是你兒子生娃還是你媳婦生娃？在這個關(guān)鍵時刻，你不指揮他收拾東西照顧老婆，搞什么呼氣吸氣，深更半夜做瑜伽啊？
　　這時候，救護車的笛聲由遠及近，龍佳音掙扎著起身，一把打掉袁小軍的手機：“快點！扶我去客廳！我告訴你袁小軍，女人生孩子一輩子也就一兩次，我要住單人病房要找五星級月嫂！你聽見沒有啊？哎呀我肚子開始疼了！”
　　3
　　幸虧這個城市只有這個時候不堵車。
　　龍佳音被送到婦幼保健院的時候，已經(jīng)痛得不能說話了，值班醫(yī)生用手一探，問：“宮口都開三指了，是二胎吧？”
　　袁小軍呆頭呆腦地問龍佳音：“這是不是二胎��？”
　　龍佳音咬著牙，拼盡全身力氣掙出了回話：“放你的狗臭屁，頭胎！”
　　值班醫(yī)生笑笑：“那肯定孕期鍛煉得比較多，進產(chǎn)房吧，估計天亮就能生出來了。”
　　龍佳音被推進了產(chǎn)房。
　　袁小軍一個人無助地站在醫(yī)院走廊上，急得恨不得用頭去撞墻。這時候，小軍媽抱著一大包用舊棉毛褲撕成的尿布跌跌爬爬沖進了醫(yī)院，小軍爸提溜著兩個盆，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面。
　　一見兒子魂不守舍的樣子，小軍媽心疼得不行：“外套也不穿就站在這里，走廊里竄風，多冷�。　眱鹤記]吭氣，她立刻把責任歸咎到兒媳婦身上：“怎么好端端就提前了呢？真會挑時候，大半夜的不是折騰人嗎！”
　　小軍爸倒是說了句公道話：“行了，有你這么說話的嗎。”
　　袁小軍見家里來人了，感覺此刻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了，情緒稍稍松弛了一些：“剛才醫(yī)生也說太快了，問是不是二胎�！�
　　小軍媽一愣：“啊？二胎？”隨即想起什么似的，一把抓住兒子的手，警惕地說：“你跟我說實話，佳音跟你結(jié)婚以前談的那個男朋友，他們，是不是……”
　　袁小軍一把甩開媽媽的手，不耐煩地說：“媽，這都哪跟哪？佳音跟人家不過是見過幾次面，連手都沒拉過�！�
　　“你怎么知道？”小軍媽反問。
　　“我怎么不知道？”小軍真不高興了。
　　“萬一佳音騙你呢？”小軍媽不依不饒。
　　袁小軍真的生氣了：“媽，我喊你們來是幫忙的不是來刨根問底偵查人家佳音戀愛史的。這都什么時候了，你就不關(guān)心一下我老婆你兒媳婦的安危啊？”
　　小軍爸過來解圍，扭頭問兒子：“小軍，有沒有打電話給你丈母娘？”
　　一句話提醒了袁小軍，他掏出手機，手指僵硬得怎么也撥不對電話號碼。
　　小軍爸看得著急，拿過手機按了幾個數(shù)字：“喂，佳音媽媽�。磕�趕緊來婦幼保健院吧，佳音要生了�！�
　　4
　　半個鐘頭不到，佳音媽睡衣外面套了件大衣就奔醫(yī)院來了，一進門，就哭天搶地地問：“佳音呢？佳音怎么樣了？”
　　袁小軍此時此刻已經(jīng)鎮(zhèn)定了一些，他無助地向丈母娘匯報：“進產(chǎn)房呢，正生著呢�！�
　　佳音媽急得顧不上時間地點場合了，一把揪住袁小軍的衣服領(lǐng)子：“我問你，佳音怎么會早產(chǎn)？是不是你憋不住又跟她那什么了？她那么大肚子，那么大肚子，你怎么怎么下得去手？”
　　袁小軍結(jié)結(jié)巴巴的：“沒有，我沒有啊。”
　　小軍媽看不過去了，沖出來：“親家，沒有調(diào)查就沒有發(fā)言權(quán)，提前個十幾天也算是正常，你怎么能怪我兒子呢！”
　　佳音媽看見小軍媽，火氣蹭蹭蹭就竄上來了：“我不怪他怪誰？剛結(jié)婚第一胎，前三月后三月不能同房，小學生都懂的常識，你兒子就不懂？好了，佳音流產(chǎn)了。小月子做完還沒半年，身體還沒有恢復(fù)透呢，這又懷孕了，不怪你兒子怪誰？我告訴你袁小軍，佳音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一輩子饒不了你！你們?nèi)�家我都饒不了！�?br />　　小軍媽幫兒子頂嘴：“你講話不要這么難聽好不好？這種事情，一個巴掌拍不響的，你怪我兒子，你閨女難道就沒責任嗎？”
　　小軍爸趕緊拖著小軍媽，袁小軍拽著丈母娘，現(xiàn)場一時間亂成一團。分散在產(chǎn)房四周的其他病人家屬都被吸引，紛紛圍攏過來，甚至有好事者舉起手機，貌似準備發(fā)微博現(xiàn)場直播。
　　見此情形，袁小軍又氣又急又慌，揮手吼道：“你們別吵了！”胳膊一甩，手背正好砸在醫(yī)院的玻璃窗上，登時，血就從指縫里流出來。
　　小軍媽撲上去，像死了兒子一樣大喊：“兒子啊！”
　　袁小軍被媽媽拖去外科急診包扎，小軍爸被保安拽去值班室賠玻璃錢，產(chǎn)房外只留下了佳音媽，現(xiàn)場終于安靜了下來。
　　這時候，佳音媽方才聽見產(chǎn)房里傳來此起彼伏的呻吟、尖叫：“媽！媽！媽媽……”產(chǎn)房里有不止一個產(chǎn)婦，看來，人在疼痛達到一個極限時，最本能的呼喊都是一個聲音：媽
　　佳音媽抹著眼淚，不管誰在里面喊，她都覺得是自己的女兒，她也嘶啞著喉嚨本能地應(yīng)著：哎！哎！媽在呢！媽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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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產(chǎn)房里的龍佳音并沒有喊媽，她渾身都濕透了，骨頭好像散了架，臉上的毛細血管都被掙裂了似的，看起來十分恐怖。
　　又一陣陣痛襲來，龍佳音這次忍不住了，哀求：“醫(yī)生，我受不了了，你給我剖了吧！”
　　值班醫(yī)生是個小年輕，走過來，見怪不怪地安慰道：“現(xiàn)在剖不是受兩茬罪嗎？女人都要過這一關(guān)的，想想江姐，想想劉胡蘭，一咬牙就過去了。”
　　龍佳音這時候唯一想到的人就是袁小軍，作為責任人之一，他不疼不癢地等在外面，時辰一到就一個大胖娃娃抱在手上，這現(xiàn)成爸爸當?shù)锰�快活了吧�?br />　　這時候，醫(yī)生突然又冒了句：“對了，現(xiàn)在家屬可以進來陪產(chǎn)，要不要你老公進來和你說說話？”
　　龍佳音怒了，牙縫里擠出一句話：“你怎么不早說？”
　　醫(yī)生聳聳肩膀：“你們也沒人問啊！哦，對了，陪產(chǎn)是要付錢的�！�
　　“給給給，多少錢都給！”龍佳音拍著床喊。
　　小護士打開產(chǎn)房的門：“龍佳音家屬，龍佳音家屬在嗎？”
　　佳音媽像彈簧一樣跳了起來，大喊：“在這在這！”
　　龍佳音聽見了，強撐著阻止道：“不能讓我媽進來，見我這樣，她得心疼死�！�
　　小護士一聽，又把門給關(guān)上了：“哦，沒事。您坐那等著吧�！�
　　佳音媽的心臟病都要給嚇出來了，她大口大口地喘息著，氣還沒順勻呢，產(chǎn)房的門又開了，小護士探頭出來：“阿姨，快打電話給您女婿，讓他進產(chǎn)房陪產(chǎn)�！�
　　佳音媽慌忙應(yīng)著，手伸進包里找手機。
　　
　　此次此刻，袁小軍正在外科診室齜牙咧嘴地包扎傷口。
　　看見兒子好像很疼的表情，小軍媽心疼得不能自已了都，她好像是現(xiàn)場解說員，不停地講解著醫(yī)生的每一個動作：“哎呀，輕點輕點，左邊還有血；哎呀，輕點輕點，哦，涂碘酒了……”
　　醫(yī)生不耐煩了：“要不您來？”
　　小軍媽又氣短了，陪著笑：“你來你來，我不說了不說了。”
　　這時候，袁小軍的手機響了，小軍尚還健全的右手開始在褲兜里掏啊掏啊。
　　小軍媽一迭聲的：“我來我來�！闭f著就幫兒子把手機給掏出來，殷勤地按了接聽鍵，弓著腰，把電話放在兒子的耳朵邊上。
　　袁小軍剛“喂”了一聲，就聽見那頭丈母娘炸雷一般的咆哮：“袁小軍，快給我回來！佳音喊你進去陪產(chǎn)！”
　　袁小軍一聽，像接到命令的戰(zhàn)士一樣扭頭就往外跑，小軍媽舉著手機在后面追：“兒子，還有塊膠布沒貼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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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小軍穿著手術(shù)服跑進產(chǎn)房，醫(yī)生訓(xùn)斥道：“怎么才來？小孩頭都快露出來了，你看！”
　　順著醫(yī)生手指的方向一看，在龍佳音的兩腿中間，袁小軍真的看見一片黑乎乎的東西，像是小孩的頭發(fā)，而血混著羊水還在滴滴答答地淌著，顯得分外慘烈。這一刻，袁小軍是嚇到了，他從來沒細想過那些白嫩嫩胖乎乎的小寶寶具體是以什么方式來到人間的，他覺得自己快要暈倒了，不敢再看第二眼，趕忙走到龍佳音身邊，攥著老婆的手以穩(wěn)定自己的情緒。
　　正趕上龍佳音新一輪的陣痛，龍佳音痛得無以復(fù)加，有心質(zhì)問他為什么才來，卻實在是沒有一點氣力，只是感覺疼，疼得靈魂都要出竅了。
　　看到龍佳音這副樣子，袁小軍也要崩潰了，嘴里不停地叨叨：“老婆，加油，老婆，快要生出來了，我都看見頭發(fā)了。真的�！饼埣岩糇ブ�袁小軍的手，指甲直接就掐了進去，摳出了幾個深深的血印子。
　　產(chǎn)房外，小軍媽和佳音媽坐立不安地等待著。小軍媽想到兒子尚未包扎完畢的手背，不由又生出許多抱怨，嘴里嘟囔著：“現(xiàn)在醫(yī)院為了賺錢，讓男的也進去看，大動干戈的，不就是生個孩子嘛，搞那么多花頭經(jīng)�！�
　　佳音媽不樂意了：“親家母，照你的意思，我姑娘就應(yīng)該像貓一樣，找個犄角旮旯不聲不響生一窩？”
　　小軍媽撇嘴想說什么，最后還是沒吭聲，心里想，到底是市井小民，我不跟你一般見識。
　　兩位媽媽就這么枯坐了一會，最后還是佳音媽沒沉住氣，扭頭問：“哎，我說，佳音坐月子我肯定是要伺候的，那孩子誰帶？你行不行啊？”
　　小軍媽不高興地說：“這還要你說，我早就跟單位請了一個月的病假，到時候你伺候大的，我照顧小的�！�
　　佳音媽放心了，舒了一口氣似的看著窗外，感慨道：“真快啊，我都要當外婆了。”
　　這話也激起了小軍媽的共鳴，她也快當奶奶了。奶奶小軍媽在心里輕輕念著，這個稱呼，仿佛一個活潑潑的音符，在心弦上蕩漾開來。
　　這時候，佳音媽嘆了口氣，焦灼地自語：“怎么還沒生��？”小軍媽不由也跟著再次緊張起來，是啊，怎么還沒有動靜？
　　兩個媽媽同時站起來，不約而同湊到產(chǎn)房門前，耳朵貼著門，試圖捕捉到里面的每一絲響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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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龍佳音正在做最后的沖刺。
　　醫(yī)生都不耐煩了：“叫你使勁你就趕緊使勁，我告訴你們啊，你的羊水差不多已經(jīng)淌光了，再生不出來小孩就要窒息了�！�
　　一聽說孩子有危險，龍佳音真的急了。又一輪的劇烈宮縮襲來，醫(yī)生一聲令下：“好，使勁。就要出來了。使勁！”
　　龍佳音拼命一掙，只覺得一個東西滑落，疼痛頓消，人舒服得好像飄了起來。袁小軍驚喜地大叫：“老婆，生了！”
　　嘹亮的嬰兒啼哭在耳邊響起，護士把一個紫紅色的嬰兒抱到龍佳音眼前：“你看看，男孩女孩？”
　　龍佳音是個近視眼，她先看見這個小家伙正在號啕大哭的臉，隨后是像海螺一樣的小雞雞，她虛弱而幸福地說：“男孩。”
　　護士把嬰兒的臉往龍佳音臉上一貼，例行公事地說：“來，親親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