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那
　　小妹子翠堤的故事，我總算給你講完了啦。謝謝觀音菩薩！朱鸰，今晚跟你訴說這些童年往事，多年來積壓在我心上的石頭一下子全給搬走了。那要命的血淋淋的第一顆石頭啊�！澳愕降滓�逃到什么時候呢？你能躲藏到哪里呢？”丫頭問得好。遲早我必須面對我家人，面對我小妹，面對我心內(nèi)的那個“魔”（這可是你說的哦），把沾滿我們家老狗的血的那顆石頭掏挖出來，捧在手心，誠誠敬敬拜三拜，然后頭也不回，把它給扔到山坳中胡椒園門口那座竹林里，從此不再記掛。丫頭，明年暑假我?guī)�你回婆羅洲古晉城我老家，見見我母親和妹妹翠堤，好不好？我……不敢單獨見她們倆。來，拜托你伸出你的小指頭，跟我的手指勾一勾。這表示你接受我的邀約了。經(jīng)歷過這個奇妙的夜晚，我跟你——我在臺北街頭結(jié)識的小女生——肩并肩站在華江橋上滿江霓虹燈火里，一邊眺望新店溪的月色，一邊絮絮叨叨，向你訴說我在那千里外，南中國海對岸婆羅洲島上度過的童年，朱鸰啊，我這個逃亡在外漂泊多年的游子，終于想回家啰。
　　月娘笑看人間燈火！
　　你看，風(fēng)停了，淡水河上臺北城頭那輪明月破云而出，笑吟吟高掛在天頂中央，掙紅著一張臉龐，像個調(diào)皮的黃花閨女，悄悄從她家樓上窗口伸出手來，噗哧一笑，濺濺潑潑地，把手里拎著的那桶水一勺勺朝咱們頭頂上澆下來。月色如此多嬌。瞧，臺北市萬家燈火被月娘潑灑上了萬千勺雪水，霎時間，竟變得水當(dāng)當(dāng)亮晶晶，好不嬌媚動人。朱鸰丫頭，瞧你這會兒只顧愣睜著你那兩只烏黑眼眸，舉起手遮到眉心上，伸出脖子，眺望淡水河中那滿江搖曳閃爍的繽紛燈影，好久好久一眨不眨，看呆啰。丫頭你說話呀。
　　——噫，月娘一露臉，我們臺北市馬上就變個樣！剛才從華江橋上望過去，只見觀音山下，滿坑滿谷一窩窩水泥房子中，樹立著一簇簇壓克力招牌，陰森森五顏六色閃閃爍爍，活像一座豪華的亂葬崗。怎么一眨眼，咦，月光下的臺北市就幻變成了童話里的水晶宮，這會兒正在大放煙火慶祝元宵呢？
　　——丫頭，月娘是一位魔術(shù)師呀！這會兒她正在變戲法給世人看哪。
　　——我明白了，月亮是魔術(shù)師，霓虹燈和中國字就是魔術(shù)師的道具啰，一閃一眨，就變出千萬種各色各樣的圖案來。喂，你到底想干什么？伸出爪子亂摸人。
　　——我沒騷擾你哦！瞧你這丫頭兒倏地縮住脖子齜著牙，渾身抖簌簌，直打出五六個哆嗦，好像三更半夜獨自個行走在西門町，突然碰見一位怪叔叔似的。你別緊張，朱鸰，我只是想摸摸你的脖子，確定一下你真的是個活生生有血有肉的女孩。剛才恍惚間，我還以為，此刻我們兩人置身在仙山夢境呢。從橋上望去，淡水河畔那漫山漫谷、乍然浮現(xiàn)在月光中的一幢幢瓊樓玉宇火樹銀花，如夢如幻，可不就像傳說中的東海三仙山？丫頭你怎么了啦？癡癡愣愣的，只顧乜斜著眼睛，睨望著河中那一盞盞霓虹燈的倒影，一個勁的發(fā)呆。
　　——拜托你現(xiàn)在別嘮叨，我正在研究招牌字�？寄阋粋�字吧！三個金字怎么念？心？哦，鑫鳳大廈。挺雄偉的一棟粉紅色花崗巖大樓矗立在中正橋頭，月光下渾身著了火似的，十六層樓，層層閃爍著霓虹花燈：馨珈琲、太子城理發(fā)廳、榊日本料理、豪爺酒店蓬萊閣酒家金紐約三溫暖、鑫鳳賓館……喂，你看招牌上那一個個五光十色千姿百態(tài)的中國字，倒映在河里，變得多婀娜妖嬌，驀一看，不就像敦煌千佛洞中那群飛天姑娘？
　　——不，依我看，倒像天方夜譚里一群肚皮舞娘，月光下聚集后宮池畔，朝向那盤著雙腿高踞孔雀寶座上的蘇丹，一個勁爭相擠眉弄眼，扭腰擺臀。怎么？我這個比喻有點不倫不類？那你說，這滿城綻放的一蕊蕊姹紫嫣紅，眨啊眨，爭奇斗麗的霓虹字，鑫鳳、蓬萊、榊……倒映在臺北城頭一輪明月下波光粼粼的河水中，隨波蕩漾搖搖曳曳，看起來到底像啥呀？
　　——我想到了！活像一窩子糾纏在河中交尾的水蛇。
　　——丫頭兒，虧你想得出這個比喻來！我不就說過嗎？人家的心大都只有一個竅，而朱鸰那顆細(xì)小的心靈卻生了七八個竅，心思可真多。滿城中文招牌字乍看好似一窩交纏的花蛇！妙極。西洋人看中國字，真的把它看成一幅幅妖艷的圖畫。在他們心目中，一個支那字代表一個神秘的符碼，里面隱藏一個陰森森的、全世界只有支那人才懂的信息。我問你，中國字總共有好多個？大約兩萬？你數(shù)過你家里那部國語字典所收的字？雨雪霏霏，四牡騑騑……記得嗎？我第一次看見你時，你正趴在古亭小學(xué)門口，手里拈著一根粉筆在水泥地上寫那八個字。朱鸰，我知道你沒事喜歡翻字典，觀看里頭排列的一個個方塊字，就像欣賞一幅幅圖畫似的，可我告訴你，根據(jù)康熙字典，從古到今中國字總共有四萬九千個，連“??迌“這兩個怪字都有收哩。如果，一個中國字代表一個神秘的符碼，那四萬九千個字，可不就變成四萬九千帖符咒嗎？倘若你是一位愛爾蘭修女，飄洋過海獨自來到東方，置身唐人街上，猛然發(fā)覺周遭四處出現(xiàn)斗大的、奇形怪狀張牙舞爪的方塊字，剎那間，整個人仿佛被萬千帖符咒圍困住了，那時你心里會有什么感受？呵呵，聽我這么一描述，你這小妮子就縮起脖子打出兩個寒噤來啦。蠻恐怖的對不對？小時候在南洋我�？吹轿餮笕恕�—有些是殖民地官吏、傳教士和冒險家，大多是浪人和商人——穿梭游走在鬧烘烘的古晉街頭，大日頭下，只顧愣睜著他們一雙雙碧藍(lán)翠綠的眼珠子，齜著牙，探頭探腦指指點點，瞄望街道兩旁店檐下張掛的一幅幅支那字招牌，臉上流露出又是好奇、又是迷惑、又是恐懼、又是輕蔑的神色，躡手躡腳，不時舉起脖子上掛著的照相機(jī)，對準(zhǔn)招牌上那幾個在他們看來顯得特別古怪神秘的符碼，咔嚓！拍照存證。那副德行就像——丫頭，你現(xiàn)在朝向華江橋下燈火輝煌的華西街瞧一瞧——看到?jīng)]？就像那一群群身穿花衫短褲，露出兩條毛腿，踢跶著涼鞋逛臺北夜市看臺灣郎殺蛇，然后到龍山寺隨喜參拜的老美觀光客。嘿，中國字好像千百條糾纏交尾的花蛇！丫頭你的比喻真絕。蛇，就是圣經(jīng)里魔鬼的化身啰。記得小時候在南洋讀書，學(xué)校的艾修女時不時端整起臉容，柔聲告誡孩子們：支那的文字是撒旦的符號（羅神父說得更妙！方塊字是撒旦親手繪制的一幅幅東方秘戲圖，詭譎香艷，蕩人心魂——秘戲圖是什么玩意兒？就是春宮畫嘛），而撒旦就是魔鬼，而魔鬼就是鉆進(jìn)伊甸園誘騙夏娃的那條蛇，所以孩子們呀，尤其是華人子弟，千萬要遠(yuǎn)離支那方塊字的誘惑哦，切記切記。三令五申，這種話我們小學(xué)生聽多了，半夜會做噩夢，看見那萬千個方塊字突然間幻變成一群龍蛇怪獸，張牙舞爪，朝向我們直撲過來，把我們吞咽進(jìn)血盆大口里……后來我到臺灣讀大學(xué)，聽顏元叔老師說，在西方人心目中漢字是一種圖騰。丫頭，你懂得什么叫圖騰嗎？世界上每個民族都有代表他們血緣和來歷的圖像，比如說，我們臺灣原住民的圖騰是百步蛇。支那人的圖騰是龍，是神龕里供奉的那一尊尊黑魆魆香火繚繞的諸天神佛、夜叉鬼怪，是廟宇中，廊柱上鐫刻的一幅幅金字對聯(lián)——善惡不爽錙銖爾欲欺心神未許；吉兇豈饒分寸汝能昧己天難瞞——是滿城店鋪招牌上，用紅漆書寫的一排排斗大的方塊字……
　　——喂，你在夢游嗎？瞧你那個古怪模樣！三更半夜背著雙手踢跶著皮鞋，在橋上來回踱方步，一會兒，伸長脖子瞇起眼睛，眺望華西街夜市的霓虹燈火和成群老美觀光客，一會兒回過頭來，瞅住我，嘴里喃喃念念嘀嘀咕咕，講夢話似的跟我講這些怪話，什么民族圖騰啦、撒旦符咒啦、東方秘戲圖啦，聽得我耳根發(fā)燙頭皮發(fā)麻，心里直發(fā)毛！你還是給我講你小時候在南洋讀書的故事吧。今晚，我跟隨你浪游臺北街頭，從羅斯福路古亭小學(xué)出發(fā)，一路走到南門壽而康川菜館，然后，沿著和平西路走到南海路植物園，又從那兒走到淡水河上的華江橋，我們現(xiàn)在站的地方。一路上，你向我訴說你小時候家里發(fā)生的大事：山坳里種胡椒啰、老狗小烏死啰、你小妹子翠堤瘋了……聽得我心酸酸，一顆心直往下沉！你還是跟我講學(xué)校里發(fā)生的那些有趣的、好玩的事吧。
　　——有趣的事？好。小烏死的那年，我父親把山坳里的胡椒園賣掉，搬到古晉城里，我們七兄弟姐妹從馬當(dāng)中華公學(xué)，轉(zhuǎn)學(xué)到古晉圣保祿學(xué)校。我程度差，轉(zhuǎn)學(xué)時被降級一年，所以我小學(xué)總共念七年。不好意思！“青草坡上校旗飛舞，這是保祿的漢�！�…我們要努力，我們要用功，預(yù)備做救世的先鋒……”這就是我們的校歌。剛才給你講小烏和翠堤的故事時我有唱給你聽，記得嗎？
　　——咦？你們學(xué)校為什么叫“保祿的漢校”呢？
　　——保祿就是圣經(jīng)里那個保羅，耶穌十二門徒之一。我們學(xué)校是使徒圣保羅守護(hù)下的漢文學(xué)校。漢文就是中文、華文、支那語。我們校長龐征鴻神父是東北人，不知為了什么緣故流落在婆羅洲。當(dāng)初他來南洋傳教，向新加坡大財主陸運(yùn)濤爵士募了一筆錢，在婆羅洲沙撈越首府古晉辦學(xué)，還親自撰作校歌呢。后來我到臺灣讀大學(xué)，暑期在成功嶺受軍訓(xùn)，才赫然發(fā)現(xiàn)，原來圣保祿學(xué)校的校歌就是黃埔軍校的校歌，只是歌詞改了幾個字。你聽：怒潮澎湃，黨旗飛舞，這是革命的黃埔……丫頭你怎么了啦？好端端的忽然齜起你那兩排小白牙，甩著你那一頭亂發(fā)，伸出兩只手死命捂住耳朵——你說什么？你說，你老爸每次心情郁悶，就會脫掉上衣，打起赤膊，端著一盅虎骨泡高粱老酒，一屁股坐在你們家門口那把老藤椅里，邊喝酒邊瞭望臺北街頭，扯起大嗓門高唱黃埔校歌，吵得左鄰右舍不得安寧，咒聲四起，這些年來你聽得耳朵都生了一層老繭，如今實在不想再聽啦�？蓱z的朱鸰！我不唱了。話說龐神父向陸爵士募了一筆錢，以基督使徒的名義在婆羅洲興建一所漢文學(xué)校，培育華僑子弟。這在南洋天主教會可是一項創(chuàng)舉。為什么是創(chuàng)舉呢？因為教會在英國殖民地辦的大都是英文學(xué)校，宗旨在于培養(yǎng)高等華人。你問高等華人是啥東西？朱鸰丫頭你真愛說笑。高等華人不是“啥東西”，是英屬婆羅洲社會的菁英分子：醫(yī)生、法官、律師、會計師、高級公務(wù)員和神職人員。我們家族中就有一位高等華人：女皇御用大律師米高李。
　　——米高李？好詭異的名字。
　　——米高是英國名字，臺灣把它翻譯為麥可，比如麥可?杰克森。米高是廣東音。其實我們家族是客家人。
　　——英女皇御用大律師？怎么個御用法呢？
　　——丫頭，這我怎么知道哇！嘻嘻。可我們家族的小孩非常敬畏米高叔叔，因為全沙撈越邦只有七個御用大律師，我老叔公說這是祖墳開花哪，應(yīng)該加載族譜。丫頭不瞞你說，我們這群讀漢文寫方塊字、一身土黃衣裝的華人子弟，每天上下學(xué)在巴士上遇到那幫讀英文書、穿英式制服的華人子弟，總會感到……你說自慚形穢？沒錯。可是每次跟隨我們校長龐征鴻神父，列隊行走在街上，大伙都不自覺地抬頭挺胸高唱黃埔軍歌，不，圣保祿校歌。為什么呢？因為龐征鴻個頭長得十分高大挺拔，走起路來，身上那襲白色神父袍隨風(fēng)飛揚(yáng)，飄曳在婆羅洲太陽下，英氣勃勃，哪像米高李之流的人物，五短身材西裝革履，看見支那族人就颼地板起臉孔，挺起腰桿子，可一遇到英國主子啊就倏地脅肩諂笑。丫頭，你知道這個中文成語是什么意思嗎？就是聳起肩膀縮住脖子，露出一臉?gòu)擅牡男θ荨��?br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