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雷金諾敘事曲
　　——給帕斯捷爾納克
　　蠟燭在燃燒，
　　冬天里的詩人在寫作；
　　整個俄羅斯疲倦了，
　　又一場暴風(fēng)雪
　　止息于他的筆尖下；
　　靜靜的夜，
　　誰在此時醒著，
　　誰都會驚訝于這苦難世界的美麗
　　和它片刻的安寧；
　　也許，你是幸福的——
　　命運奪去一切，卻把一張
　　松木桌子留了下來，
　　這就夠了。
　　作為這個時代的詩人已別無他求。
　　何況還有一份沉重的生活，
　　熟睡的妻子，
　　這個寧靜冬夜的憂傷，
　　寫吧，詩人，就像不朽的普希金
　　讓金子一樣的詩句出現(xiàn)，
　　把苦難轉(zhuǎn)變?yōu)橐魳贰��?br />　　蠟燭在燃燒，
　　蠟燭在松木桌子上燃燒；
　　突然，就在筆尖的沙沙聲中
　　出現(xiàn)了死一樣的寂靜
　　——有什么正從雪地上傳來，
　　那樣凄厲，
　　不祥……
　　詩人不安起來。歡快的語言
　　收縮著它的節(jié)奏。
　　但是，他怎忍心在這首詩中
　　混入狼群的粗重鼻息？
　　他怎能讓死亡
　　冒犯這晶瑩發(fā)藍(lán)的一切？
　　筆在抵抗，
　　而詩人是對的。
　　我們?yōu)槭裁床荒茉谶@嚴(yán)酷的年代
　　享有一個美好的夜晚？
　　為什么不能變得安然一點，
　　以我們的寫作，把這逼近的死
　　再一次地推遲下去？
　　閃閃運轉(zhuǎn)的星空，
　　一個相信藝術(shù)高于一切的詩人，
　　請讓他抹去悲劇的樂音！
　　當(dāng)他睡去的時候，
　　松木桌子上，應(yīng)有一首詩落成，
　　精美如一件素潔繡品……
　　蠟燭在燃燒，
　　詩人的筆重又在紙上疾馳，
　　詩句跳躍，
　　忽略著命運的提醒。
　　然而，狼群在長嘯，
　　狼群在逼近；
　　詩人！為什么這凄厲的聲音
　　就不能加入你詩歌的樂章？
　　為什么要把人與獸的殊死搏斗
　　留在一個睡不穩(wěn)的夢中？
　　純潔的詩人！你在詩中省略的，
　　會在生存中
　　更為猙獰地顯露，
　　那是一排閃光的狼牙，它將切斷
　　一個人的生活，
　　它已經(jīng)為你在近處張開。
　　不祥的惡兆！
　　一首孱弱的詩，又怎能減緩
　　這巨大的恐懼？
　　詩人放下了筆。
　　從雪夜的深處，從一個詞
　　到另一個詞的間歇中，
　　狼的嗥叫傳來，無可阻止地
　　傳來……
　　蠟燭在燃燒，
　　我們怎能寫作？
　　當(dāng)語言無法分擔(dān)事物的沉重，
　　當(dāng)我們永遠(yuǎn)也說不清，
　　那一聲凄厲的哀鳴
　　是來自屋外的雪野，還是
　　來自我們的內(nèi)心……
　　1989年冬，北京
　　尤金，雪
　　雪在窗外愈下愈急。
　　在一個童話似的世界里不能沒有雪。
　　第二天醒來，你會看到松鼠在雪枝間蹦跳，
　　鄰居的雪人也將向你伸出拇指，
　　一場雪仗也許會在你和兒子之間進行，
　　然而，這一切都不會成為你寫詩的理由，
　　除了雪降帶來的寂靜。
　　一個在深夜寫作的人，
　　他必須在大雪充滿世界之前
　　找到他的詞根；
　　他還必須在詞中跋涉，以靠近
　　那扇唯一的永不封凍的窗戶，
　　然后是雪，雪，雪。
　　1996．3，美國尤金
　　和兒子一起喝酒
　　一個年過五十的人還有什么雄心壯志
　　他的夢想不過是和久別的
　　已長大的兒子坐在一起喝上一杯
　　兩只杯子碰在一起
　　這就是他們擁抱的方式
　　也是他們和解的方式
　　然后，什么也不說
　　當(dāng)兒子起身去要另一杯
　　父親，則呆呆地看著杯沿的泡沫
　　流下杯底。
　　2007．10，馬薩諸塞州阿默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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