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屆茅盾文學(xué)獎頒獎詞: 《你在高原》是“長長的行走之書”,在廣袤大地上,在現(xiàn)實與歷史之間,誠摯凝視中國人的生活和命運(yùn),不懈求索理想的“高原”。張煒沉靜、堅韌的寫作,以巨大的規(guī)模和整體性視野展現(xiàn)人與世界的關(guān)系,在長達(dá)十部的篇幅中,他保持著飽滿的詩情和充沛的敘事力量,為理想主義者繪制了氣象萬千的精神圖譜!赌阍诟咴坊趾陦验煹睦寺犯瘢瑢ι饬x的探尋和追問,有力地彰顯了文學(xué)對人生崇高境界的信念和向往。
自 序
自然,這是長長的行走之書。它計有十部,四百五十萬言。雖然每一部皆可獨立成書,但它仍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系列作品。在這些故事的軀體上,跳動著同一顆心臟,有著同一副神經(jīng)網(wǎng)絡(luò)和血脈循環(huán)系統(tǒng)。
在終于完成這場漫長的勞作之后,有一種穿越曠邈和遠(yuǎn)征跋涉的感覺;匾曔@部記錄,心底每每滋生出這樣的慨嘆:這無一不是他們的親身所歷,又無一不是某種虛構(gòu)。這是
自 序 自然,這是長長的行走之書。它計有十部,四百五十萬言。雖然每一部皆可獨立成書,但它仍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系列作品。在這些故事的軀體上,跳動著同一顆心臟,有著同一副神經(jīng)網(wǎng)絡(luò)和血脈循環(huán)系統(tǒng)。
在終于完成這場漫長的勞作之后,有一種穿越曠邈和遠(yuǎn)征跋涉的感覺。回視這部記錄,心底每每滋生出這樣的慨嘆:這無一不是他們的親身所歷,又無一不是某種虛構(gòu)。這是一部超長時空中的各色心史,跨越久遠(yuǎn)又如此斑駁。但它的主要部分還是一批五十年代生人的故事,因為記錄者認(rèn)為:這一代人經(jīng)歷的是一段極為特殊的生命歷程。無論是這之前還是這之后,在相當(dāng)長的一個歷史時期內(nèi),這些人都將是具有非凡意義的樞紐式人物。不了解這批人,不深入研究他們身與心的生存,也就不會理解這個民族的現(xiàn)在與未來。這是命中注定的。這樣說可能并沒有夸張。
它源于我的摯友 ( 寧伽 ) 及其朋友的一個真實故事,受他們的感召,我在當(dāng)年多少也成為這一故事的參與者。當(dāng)我起意回敘這一切的時候,我想沿他們走過的每一個地方全部實勘一遍,并且給自己制訂了一個必要落實的、嚴(yán)密的計劃:抵達(dá)那個廣大區(qū)域內(nèi)的每一個城鎮(zhèn)與村莊,要無一遺漏,并同時記下它們的自然與人文,包括民間傳說等等。當(dāng)時的我正值盛年,并不知道這是怎樣的一個豪志,又將遭遇怎樣的艱難。后來果然因為一場難料的事故,我的這個實勘行走的計劃只完成了三分之二,然后不得不停下來。這是一個難以補(bǔ)償?shù)拇蠛丁?/p>
因為更真實的追求才要沉湎和虛構(gòu),因為編織一部心史才要走進(jìn)一段歷史。
我起意的時候是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中。我動手寫下第一筆的時候是八十年代末。如果事先知道這條長路最終會怎樣崎嶇坎坷,我或許會畏懼止步。但我說過,那實在是盛年的舉意,用書中的一個人物的話說,即當(dāng)時是——“茂長的思想,浩繁的記錄,生猛的身心”——這樣一種狀態(tài)下的產(chǎn)物。
萌生一個大念固然不易,可是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要為它花去整整二十年最好的光陰:撫摸與鐫刻的二十年,不舍晝夜的二十年……
我是一個五十年代生人,可對這一代,我仍然無法回避痛苦的追究。這是怎樣的一代,你盡可以暢言,卻又一言難盡。仍然是書中的一個人物,他這樣談到自己這一代:
“……時過境遷,今天它已經(jīng)沒有了,是的,顯而易見——我是指那種令人尊敬的瘋狂的情感。每到了這時候,我又不得不重?fù)煲恍┳屓擞憛挼拇笤~了。因為離開它們我就無法表述,所以我請求朋友們能夠原諒……時代需要偉大的記憶!這里我特別要提到五十年代出生的這一茬人,這可是了不起的、絕非可有可無的一代人啊……瞧瞧他們是怎樣的一群、做過了什么!他們的個人英雄主義、理想和幻覺、自尊與自卑、表演的欲望和犧牲的勇氣、自私自利和獻(xiàn)身精神、精英主義和五分之一的無賴流氓氣、自省力和綜合力、文過飾非和突然的懊悔痛哭流涕、大言不慚和敢作敢為,甚至還要包括流動的血液、吃進(jìn)的食物,統(tǒng)統(tǒng)都攪在了一塊兒,都成為偉大記憶的一部分……我們?nèi)缃癫恍枰阑麄円唤z一毫,一點都不需要!因為他們已經(jīng)走過來了,那些痕跡不可改變也不能消失……”
作為這些人中的一員,我更多的時候是將一切掩入內(nèi)心。因為我知道:你盡可以暢言,卻又一言難盡。
最后想說的是,我源自童年的一個理想就是做一名地質(zhì)工作者。究竟為什么?我雖然沒有書中一個人物說得那么豪邁——“占領(lǐng)山河,何如推敲山河”——但也的確有過無數(shù)浪漫的想象。至今,我及我的朋友們,帳篷與其他地質(zhì)行頭仍舊一應(yīng)俱全。
我的少年時代,有許多時候是在地質(zhì)隊員的帳篷中度過的。我忘不了那些故事和場景,每次回憶起來,都會沉浸在一些美好的時光中。
這十部書,嚴(yán)格來講,即是一位地質(zhì)工作者的手記。
這是一個深入閱讀的時代嗎?當(dāng)然不是。可是我要終止這二十年的工作嗎?當(dāng)然不能。
可是如此的心靈記錄,竟然也需要追逐他人的興趣?連想一下都是褻瀆。
我耗去了二十年的時光,它當(dāng)然自有緣故,也自有來處和去處。
作者于2009年12月16日
張煒,1956年11月出生于山東省龍口市,原籍棲霞縣。1975年發(fā)表詩,1980年發(fā)表小說。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專業(yè)作家。發(fā)表作品一千余萬字,被譯成英、日、法、韓、德、瑞典等多種文字。在國內(nèi)及海外出版單行本四百余部,獲獎七十余項。
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古船》《九月寓言》《外省書》《柏慧》《能不憶蜀葵》《丑行或浪漫》《刺猬歌》及《你在高原》(十部);散文《融入野地》《夜思》《芳心似火》;文論《精神的背景》《當(dāng)代文學(xué)的精神走向》《午夜來獾》;詩《松林》《歸旅記》等。
1999年《古船》分別被兩岸三地評為“世界華語小說百年百強(qiáng)”和“百年百種優(yōu)秀中國文學(xué)圖書”,《九月寓言》與作者分別被評為“九十年代最具影響力十作家十作品”。《聲音》《一潭清水》《九月寓言》《外省書》《能不憶蜀葵》《魚的故事》《丑行或浪漫》等作品分別在海內(nèi)外獲得全國優(yōu)秀小說獎、莊重文文學(xué)獎、暢銷書獎等多種獎項。
大河小說《你在高原》獲得華語傳媒年度杰出作家獎、鄂爾多斯獎、出版人年度作者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tuán)特等獎、第八屆茅盾文學(xué)獎等十余獎項。
第 一 章
童話和城堡
1
人的心中常常滯留了一個童話——它最初不知是從哪兒進(jìn)入的,不知是來自夢幻或其他,反正只要印上心頭就再也排遣不掉,它就一直在那兒誘惑我們。比如一說到“童話”兩個字,我的腦海中就會呈現(xiàn)出一幅清晰明亮的圖畫:走啊走啊,疲憊干渴地穿越一片無邊的荒漠,近乎絕望時眼前會突然一亮——豁然開朗的谷地里出現(xiàn)了清泉綠地,大樹亭亭,一處處尖頂樓閣爬滿了青藤,精巧別致、楚楚動人……因為一切都是在困頓煎熬的跋涉中突兀發(fā)生的,所以直看得人目瞪口呆,掩口失聲。這當(dāng)然不會是實實在在的人間——起碼不是我們經(jīng)驗中的那個人間。而人間到底是怎樣的,我們大家太熟悉了。人喊狗叫的嘈雜,煙塵和泥濘,寒酸和擁擠……
那個童話無論多么遙遠(yuǎn),多么飄渺,也還是充滿了誘惑。
是的,所有的童話中都有城堡,有奇妙的故事。那些故事曲曲折折,驚險或最終有驚無險:老狼和狐貍,真正的魔鬼,仙女和王子,以及這一類糾纏一起的、或有趣或可愛的動物和人物。人有時真想變成這其中的某一種東西,哪怕是一棵植物也好,目的就為了有機(jī)會親歷那個童話,生活在那樣一個迥然不同的世界里。如果能夠這樣,人的一生真是死而無憾。
可惜童話就是童話,誰想把它復(fù)原,把它移植到現(xiàn)實生活中來,那差不多等于是癡人說夢,僅僅止于幻想而已。
可是我這會兒卻要多少冒點風(fēng)險,要言之鑿鑿地說出,我就經(jīng)歷了這樣的一個童話——那兒真的有城堡,有仙女和惡魔,有它應(yīng)該具有的一切,特別是有那樣的一些驚險故事。我敢說這全都并非虛擬,雖然它今天回想起來仍然如同夢幻,但確實是發(fā)生過的?傊(jīng)歷了這樣一些事情以后,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即許多童話般的奇跡在人間也會真實發(fā)生,問題是我們愿意不愿意承認(rèn)它們,愿意不愿意直接地、大膽地走進(jìn)它們當(dāng)中。
如何識別存在于人間的活生生的童話,第一眼的印象,即最初的發(fā)現(xiàn)至關(guān)重要。如果第一次就看走了眼,一切麻煩也就接踵而至,接下來的許多奇跡很可能會視而不見。我并不是從一開始就明白這個道理的,而是在后來一點一點曉悟品咂出來的。我只能說自己當(dāng)時僅僅是一個幸運(yùn)者,是有那樣的機(jī)緣而已。也就是說,我不過是碰巧看到了,然后一下驚呆在那里,所謂兩眼直勾勾地站著,口不能言手不能舉,惟有壓住了心中的一個驚嘆。
接下來就是稍稍平靜一下自己,一點一點地往前走、走過去……就這樣,一直走進(jìn)了那個童話當(dāng)中。
不錯,我們的整個故事,起碼從外部看起來要很像童話的樣子:具備一部迷人童話的所有元素,比如茵茵草地上的城堡、一片足以藏住許多意想不到的古怪故事的蓊郁。這可不是說說玩的,因為誰都知道在當(dāng)今這個世界上,要找到這樣的一個地方比登天還難。
當(dāng)時我還十分年輕,頭發(fā)又濃又黑閃閃發(fā)亮,唇上剛長了一層茸茸,整個人稍稍瘦削卻又筋道道的,總之正是處在有能力干許多壞事和好事的那樣一種年紀(jì)。記得那天我背了個大背囊——這套行頭以后我還要一再說到,因為它是我的一件隨身寶物——站在一座殘破丑陋的城市街巷上,十分空虛和無聊地四處走動張望著。這座城市可是第一次踏進(jìn)來啊,可怎么看怎么像是踏進(jìn)了一片似曾相識的舊地,眼前的一切全無生氣,全無新鮮感。類似的城市好像在哪兒見過,我讀書的地方,還有我去過的一些人煙稠密之地,它們的模樣大致都差不多。它們之間的不同,不過是有的大一些有的小一些,有的舊一些有的新一些,有的像剛剛擺放的一堆火柴盒,簇新然而單薄,好像一陣大風(fēng)都能嘩啦啦刮倒。眼前的這座城市大而陳舊,名聲不小,這會兒看上去是多么大的一攤子啊,它深不見底,十二級颶風(fēng)刮一年也吹不干凈。臟是不用說了,幾乎看不到一棵像樣的大樹,滿街的坑坑洼洼,積水和污泥,雜物和垃圾塵土,這都是再自然再熟悉不過的了。那種充斥在街道上的喊叫啊,那種城市里才有的長聲大喊啊,縱橫交織,高一聲低一聲,有時急切有時凄涼,讓人無望而沮喪。我站在那兒很長時間一動不動,驚魂未定,當(dāng)時在想,怎么辦啊,我從現(xiàn)在開始大概就得在這樣一個地方長期待下去了。沮喪,可是沒有辦法,這就是我的命,一個青年無足輕重的命。我的到來,對于這座無邊的混亂之城而言是無所謂的,不過是九牛一毛;可是對于我個人則不同,這是生死攸關(guān)的大事,是在哪里生活一輩子、能不能快樂生活的大事。
當(dāng)時我剛剛從一所地質(zhì)學(xué)院畢業(yè),志向不大也不小。比如想干一番規(guī)模不大的事業(yè),想圍繞自己打小就有的一些愛好奮斗一番;更具體的,是想擁有自己的一處住房,這住房不必很大卻需要安安靜靜,不透風(fēng)不透雨。當(dāng)然了,還想找一個好姑娘。這最后一個問題其實也是最重要的問題了,因為我剛剛不久因失戀而備受折磨——這事兒現(xiàn)在最好連想也不要去想,這是喪魂失魄的事兒,就讓它快些過去吧。為了這事我已經(jīng)死過一回了——真是折磨人啊?墒俏磥砟?那位未來的好姑娘難道就藏在這座亂哄哄的城市里?她到底什么模樣?一切都說不準(zhǔn),這會兒絕不能先入為主,不能像個書呆子一樣從書上畫報上抄一個人模子,然后對號入座,那樣最后吃虧的還是我。我心里只是想,這個適合我的好姑娘只要從眼前一過咱就會知道:嗯,就是她了。是的,真正的好姑娘別想從我眼前渾然不覺地溜掉,我只要一眼就會把她識別出來。這就是我的本事。這個本事并沒有因為自己備受生活的煎磨而喪失,也沒有因為在這類事情上的可悲遭遇而稍有改變。真的,我是一個對異性異常敏感的家伙。我這一生必將因此而飽受熬煎。沒有辦法,這同樣也是人的命。
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加,我被證明自己的許多煩惱都來自她們。我有時惡狠狠地對自己說:你這個正人君子啊,就不能安分守己一些嗎?你也準(zhǔn)備學(xué)別人那樣,當(dāng)一個色鬼嗎?我在許多時候已經(jīng)笑不出來了,無法在這一類問題上使自己幽默起來。因為痛楚深深地刺傷了我,早已無暇顧及其他。我有時甚至只想痛定思痛地獨自待上一會兒,只想痛改前非,在一萬次的自責(zé)中變成一個貨真價實的好人。可惜這一切遠(yuǎn)非說說那樣簡單。真的太難了,我已經(jīng)無可救藥。我既是這樣的一個青年、中年,還會是這樣的一個老年。我甚至想,自己會在纏綿病榻的時候,在最后的時刻,來不及懺悔。
我說過,我剛剛進(jìn)入這座城市的時候只是個身材單薄的青年,一個胸廓厚度不足二十公分的可憐巴巴的毛頭小子。他人從外表上可能一點也想不到,就是這樣的一個青年,內(nèi)里還貯存了不少能量哩,有時可謂野心勃勃。他雖然赤手空拳,可最好不要隨便招惹他。初來乍到,有些事情想好了,更多的事情卻根本沒譜。就像走在這些陌生的街道上一樣,邊走邊看,又失望又新奇,探險之心很重,但許多時候肯定要摸著石頭過河。
剛來這座城市的夜晚,我想的事情可真多啊。想來想去,想得最多的還是怎樣開始一場有模有樣的、貨真價實的愛情。沒有愛情不得了。年輕人沒有愛情,身處這樣干燥單調(diào)的一座城市,那簡直就沒法活下去。愛情是沙漠里的甘泉,這話一點都不假。夜晚想想愛情這一類事,該是多大的慰藉。想的時候無非有兩個方向,一是向后看,二是對未來的展望。向后看沒什么好的,大半是沮喪,是揪心的疼痛與惋惜;展望未來則沒有盡頭,那里面各種可能性都有,而且總是盡可能想得好一點。比如說,人人都想逮到一個仙女?梢娡捲谌魏螘r候都誘惑人,最后也許還要折磨人、害人。
我沒事了就在這座城市里徘徊,身上背了那個大背囊。它里面的古怪物件可真不算少,夸張一點講,它足足裝下了我二十多年的歷史。我這二十多年大約相當(dāng)于一般人的八九十年吧?也許任何人的青年時代都是這樣的自命不凡?反正我那時想的就是這樣,自己在二十左右歲里已然經(jīng)歷了人生的一切,知道了一切,歷盡滄桑,具有了老翁的心智,陰謀家的狡猾,以及厭惡和舍棄不用的、強(qiáng)梁大盜那樣的一堆壞心眼。任何時候,只要把這個具有職業(yè)特征的大背囊一背,大半生的寶貝也就盡在其中了。背上它出門心里踏實。人人都有愛好,我的愛好真的是這個背囊——它里面到底裝了些什么,以后我會一點一點抖摟出來的。這會兒只是背著它閑蕩,因為初來乍到嘛,總得摸摸四至,找找邊界,看看這座莫名其妙地屹立了上千年的城市里到底有什么蹊蹺和奧秘、有什么花花腸子?磥砜慈ヒ膊贿^是這樣,不過是讓我在心里失望、繼而稍稍驚嘆:天哪,這么多人怎么有本事花了這么長的時間—— 一千多年呢——在平地建起了這么丑陋的一座城市?這得克服人類多少愛美之心、起碼的潔癖,還有人所共知的那點自尊?看看吧,這座顯而易見要與之長期廝守下去的城市,自己竟然沒法去袒護(hù)和愛惜它一點點,簡直找不到這樣的理由,因為到處是飛揚(yáng)的塵土和垃圾,是亂哄哄的一切。我在擁擠的人流里喘息,穿過大喊大叫的市場,繞過矮得令人難以置信的小屋組成的斜巷,踏上所謂的廣場。不少地方都在開膛破肚,頭上包了毛巾的民工彎腰屈背進(jìn)入溝底,遠(yuǎn)看只有新土一下下?lián)P出來,讓人想起某種掘土的嚙齒類動物在忙個不休。
我沒有目的地往前,到了什么街區(qū)也不知道。這里大致全都一樣,街道和兩旁的樓房色調(diào)以及樣式全都一樣。而且,我記得自己看過的其他城市,那些地方與這里也大同小異。怪不得現(xiàn)代人越來越多地在人生之途上迷失,主要原因就在于他們所要面對的客觀世界沒有什么獨特的標(biāo)記,到處都差不多,以至于你弄不清自己走到了哪里又來到了哪里,找不準(zhǔn)自己的方位。就這樣走著走著,全然不知自己身在哪個街區(qū),只記得這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天早就陰著,但照例沒有雨。我拐出一個巷子踏上一條彎彎的馬路,順著馬路又走了半個多鐘頭,一抬頭,就看到了足以影響一生或半生的那個地方。
老天,這兒簡直就是不折不扣的人間童話!
那會兒好像天剛剛放晴,明亮的陽光正好打在前邊不遠(yuǎn)處的一片樹木和草地上,淺紅色和棕色的小樓在樹叢后面閃閃爍爍;像教堂和城堡似的尖頂聳立著;再遠(yuǎn)一點好像還有小湖,有溪流……到處都一片靜謐。天哪,這是到了哪里?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又揉,直直地盯住。沒有錯,爛漫迷人的一切就在前方不遠(yuǎn)處延伸下去,既是這座城市的一個組成部分,又顯得如此突兀,二者簡直是格格不入。
2
那會兒我害怕以后再也找不到它看不到它了,長時間大睜雙眼盯住,也許還因為驚異而面色蒼白。我甚至懷疑這就是一種白日夢?或者是在沙漠中連續(xù)奔走的人看到的海市蜃樓?我躊躇了一會兒,開始向路人打聽起前邊的那片亮燦燦的地方到底是哪兒?被打聽的人看看前邊又看看四周,轉(zhuǎn)臉看我時滿臉狐疑,最后吐出令人再也不會忘記的三個字:橡樹路。
就這樣,我第一次聽到了這三個字,并且馬上意識到它是一座城市里最晦澀最響亮的名字。接下去我又往前走了一段,然后真的看到了一個路牌。不錯,上面寫了這三個漢字。很舊的牌子。不過我端量這三個字的時候在心里做了更正,心想前邊那很大的一片分明不是一條路,也不是一條街,準(zhǔn)確點說應(yīng)該是一個城區(qū)。
從那一天開始,我知道了這個城市里有那樣一個奇妙之地,它既不合情理卻又真實無誤地存在著。我得說,這是我一生中所看到的一座城市中最不可思議、最突兀的地方,它美麗得讓人惶惑,讓人心上發(fā)緊。我忍不住要快點深入它的內(nèi)部,不過還是耽擱了一段時間。因為在這樣做之前先要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像一切初來乍到的人一樣,我由于擔(dān)心莽撞,免不了還要小心翼翼地、進(jìn)一步地尋根問底。
原來這片奇異之地在二百多年前就已經(jīng)存在,當(dāng)時屬于外國人,所謂的“租界”。而后又幾易其手,原有的地盤擴(kuò)大了一倍,建筑群落的風(fēng)格卻改變不大。二百年啊,這段時間不長不短,可以想象它換了多少茬主人,多少人在這里逍遙過。當(dāng)時這里的街道上長著不少高大的橡樹,據(jù)說那不是租界的人栽的,而是原來就有的,建城的人一眼看上了它們,就在這兒筑窩并依此而得名。二百年過去了,威風(fēng)凜凜的大橡樹早已不像當(dāng)年那么多了,倒是添了不少其他樹種。原有的橡樹被喜歡殺樹的人斬掉不少,剩下的一些都成了爺爺輩,留下來講述往昔。沒有大樹的城市是自卑的城市,沒有古建筑的城市也會自卑?墒呛髞碚紦(jù)這座城市的人有個邪癖,最愿砍殺樹木,見了大樹分外眼紅,那些大橡樹也就紛紛遭殃了。再后來幸虧居住在橡樹路的人改變了一點主意:起因是一棵百年老樹倒地時砸毀了一間廚房,還險些傷了正在做飯的老太太。權(quán)高位重的主人害怕大樹精靈作祟,或嫌伐得光禿禿的城區(qū)缺點什么,嫌大熱天院子里沒有蔭護(hù),驕陽似火也很難熬,也就一個指令下去,砍伐馬上停止了。
二百年下來,總是一些特別的人物住在橡樹路,他們換了一茬又一茬,一撥趕走了另一撥。每一撥都死賴著不走,以至于有時不得不動槍動炮趕他們。勝者免不了要流血,要死許多人,所以說要住在這樣一個地方可不容易,須花上血的代價。這是硬碰硬的、一點都不能含糊的。關(guān)于那些拼死打斗的范例,史書上記載得太多了,簡直是汗牛充棟?偠灾饦渎肥怯刹煌瑖业娜嘶硕倌甑臅r間、斷斷續(xù)續(xù)建成的一座童話般的城堡,一個奇跡,它的每一株草、每一棵樹都是鮮血澆灌的。這樣說不僅毫不夸張,或許還嫌不夠呢。因為二百年來關(guān)于它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講不完,有的還是腥風(fēng)血雨的故事。至于這種殘酷的爭奪是否值得,那就要深入進(jìn)去,親眼看一看它的模樣才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