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高原》是張煒浩繁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最宏大、最重要的作品,自問世后深受讀者敬重和喜愛,榮獲第八屆茅盾文學獎!赌阍诟咴10部各自獨立成書,《無邊的游蕩》是第十部。
主人公寧伽正經(jīng)歷著難言的人生苦痛,卻始料不及地走入了好友凱平令人心痛的情愛故事與家族傳奇:他正與養(yǎng)父岳貞黎進行著可怕的對峙與糾纏。這個過程漸漸牽引出一個令人震撼的人間悲劇……
本書把19世紀的文學經(jīng)典敘事和西方歌劇藝術(shù)及現(xiàn)代藝術(shù)、魔幻現(xiàn)實主義奇妙地組合在一起。從肉體的游蕩到精神的游蕩,從社會現(xiàn)實的矛盾到人物內(nèi)心的沖突,在這里都得到了淋漓盡致的詮釋與展現(xiàn)。
第八屆茅盾文學獎頒獎詞: 《你在高原》是“長長的行走之書”,在廣袤大地上,在現(xiàn)實與歷史之間,誠摯凝視中國人的生活和命運,不懈求索理想的“高原”。張煒沉靜、堅韌的寫作,以巨大的規(guī)模和整體性視野展現(xiàn)人與世界的關(guān)系,在長達十部的篇幅中,他保持著飽滿的詩情和充沛的敘事力量,為理想主義者繪制了氣象萬千的精神圖譜!赌阍诟咴坊趾陦验煹睦寺犯瘢瑢ι饬x的探尋和追問,有力地彰顯了文學對人生崇高境界的信念和向往。
自 序
自然,這是長長的行走之書。它計有十部,四百五十萬言。雖然每一部皆可獨立成書,但它仍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系列作品。在這些故事的軀體上,跳動著同一顆心臟,有著同一副神經(jīng)網(wǎng)絡(luò)和血脈循環(huán)系統(tǒng)。
在終于完成這場漫長的勞作之后,有一種穿越曠邈和遠征跋涉的感覺;匾曔@部記錄,心底每每滋生出這樣的慨嘆:這無一不是他們的親身所歷,又無一不是某種虛構(gòu)。這是
自 序 自然,這是長長的行走之書。它計有十部,四百五十萬言。雖然每一部皆可獨立成書,但它仍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系列作品。在這些故事的軀體上,跳動著同一顆心臟,有著同一副神經(jīng)網(wǎng)絡(luò)和血脈循環(huán)系統(tǒng)。
在終于完成這場漫長的勞作之后,有一種穿越曠邈和遠征跋涉的感覺;匾曔@部記錄,心底每每滋生出這樣的慨嘆:這無一不是他們的親身所歷,又無一不是某種虛構(gòu)。這是一部超長時空中的各色心史,跨越久遠又如此斑駁。但它的主要部分還是一批五十年代生人的故事,因為記錄者認為:這一代人經(jīng)歷的是一段極為特殊的生命歷程。無論是這之前還是這之后,在相當長的一個歷史時期內(nèi),這些人都將是具有非凡意義的樞紐式人物。不了解這批人,不深入研究他們身與心的生存,也就不會理解這個民族的現(xiàn)在與未來。這是命中注定的。這樣說可能并沒有夸張。
它源于我的摯友 ( 寧伽 ) 及其朋友的一個真實故事,受他們的感召,我在當年多少也成為這一故事的參與者。當我起意回敘這一切的時候,我想沿他們走過的每一個地方全部實勘一遍,并且給自己制訂了一個必要落實的、嚴密的計劃:抵達那個廣大區(qū)域內(nèi)的每一個城鎮(zhèn)與村莊,要無一遺漏,并同時記下它們的自然與人文,包括民間傳說等等。當時的我正值盛年,并不知道這是怎樣的一個豪志,又將遭遇怎樣的艱難。后來果然因為一場難料的事故,我的這個實勘行走的計劃只完成了三分之二,然后不得不停下來。這是一個難以補償?shù)拇蠛丁?/p>
因為更真實的追求才要沉湎和虛構(gòu),因為編織一部心史才要走進一段歷史。
我起意的時候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我動手寫下第一筆的時候是八十年代末。如果事先知道這條長路最終會怎樣崎嶇坎坷,我或許會畏懼止步。但我說過,那實在是盛年的舉意,用書中的一個人物的話說,即當時是——“茂長的思想,浩繁的記錄,生猛的身心”——這樣一種狀態(tài)下的產(chǎn)物。
萌生一個大念固然不易,可是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要為它花去整整二十年最好的光陰:撫摸與鐫刻的二十年,不舍晝夜的二十年……
我是一個五十年代生人,可對這一代,我仍然無法回避痛苦的追究。這是怎樣的一代,你盡可以暢言,卻又一言難盡。仍然是書中的一個人物,他這樣談到自己這一代:
“……時過境遷,今天它已經(jīng)沒有了,是的,顯而易見——我是指那種令人尊敬的瘋狂的情感。每到了這時候,我又不得不重撿一些讓人討厭的大詞了。因為離開它們我就無法表述,所以我請求朋友們能夠原諒……時代需要偉大的記憶!這里我特別要提到五十年代出生的這一茬人,這可是了不起的、絕非可有可無的一代人啊……瞧瞧他們是怎樣的一群、做過了什么!他們的個人英雄主義、理想和幻覺、自尊與自卑、表演的欲望和犧牲的勇氣、自私自利和獻身精神、精英主義和五分之一的無賴流氓氣、自省力和綜合力、文過飾非和突然的懊悔痛哭流涕、大言不慚和敢作敢為,甚至還要包括流動的血液、吃進的食物,統(tǒng)統(tǒng)都攪在了一塊兒,都成為偉大記憶的一部分……我們?nèi)缃癫恍枰阑麄円唤z一毫,一點都不需要!因為他們已經(jīng)走過來了,那些痕跡不可改變也不能消失……”
作為這些人中的一員,我更多的時候是將一切掩入內(nèi)心。因為我知道:你盡可以暢言,卻又一言難盡。
最后想說的是,我源自童年的一個理想就是做一名地質(zhì)工作者。究竟為什么?我雖然沒有書中一個人物說得那么豪邁——“占領(lǐng)山河,何如推敲山河”——但也的確有過無數(shù)浪漫的想象。至今,我及我的朋友們,帳篷與其他地質(zhì)行頭仍舊一應(yīng)俱全。
我的少年時代,有許多時候是在地質(zhì)隊員的帳篷中度過的。我忘不了那些故事和場景,每次回憶起來,都會沉浸在一些美好的時光中。
這十部書,嚴格來講,即是一位地質(zhì)工作者的手記。
這是一個深入閱讀的時代嗎?當然不是?墒俏乙K止這二十年的工作嗎?當然不能。
可是如此的心靈記錄,竟然也需要追逐他人的興趣?連想一下都是褻瀆。
我耗去了二十年的時光,它當然自有緣故,也自有來處和去處。
作者于2009年12月16日
張煒,1956年11月出生于山東省龍口市,原籍棲霞縣。1975年發(fā)表詩,1980年發(fā)表小說。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專業(yè)作家。發(fā)表作品一千余萬字,被譯成英、日、法、韓、德、瑞典等多種文字。在國內(nèi)及海外出版單行本四百余部,獲獎七十余項。
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古船》《九月寓言》《外省書》《柏慧》《能不憶蜀葵》《丑行或浪漫》《刺猬歌》及《你在高原》(十部);散文《融入野地》《夜思》《芳心似火》;文論《精神的背景》《當代文學的精神走向》《午夜來獾》;詩《松林》《歸旅記》等。
1999年《古船》分別被兩岸三地評為“世界華語小說百年百強”和“百年百種優(yōu)秀中國文學圖書”,《九月寓言》與作者分別被評為“九十年代最具影響力十作家十作品”!堵曇簟贰兑惶肚逅贰毒旁略⒀浴贰锻馐贰赌懿粦浭窨贰遏~的故事》《丑行或浪漫》等作品分別在海內(nèi)外獲得全國優(yōu)秀小說獎、莊重文文學獎、暢銷書獎等多種獎項。
大河小說《你在高原》獲得華語傳媒年度杰出作家獎、鄂爾多斯獎、出版人年度作者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特等獎、第八屆茅盾文學獎等十余獎項。
第一章
大鳥志
1
可憐的兄弟!你如此懊喪、悲傷和無助……我除了焦慮和難過,更多的只是袖手旁觀,是無濟于事的急躁。有時候我甚至不知該怎么安撫和勸慰,像你一樣慌促,一籌莫展。不過從頭想一想,事情發(fā)展到了時下這一步,似乎并不特別令人吃驚。如果早一點著手做點什么呢?如果那時能夠當機立斷呢?也許這一切在半年以前就露出了端倪,那會兒要阻止大半還來得及——可惜當時誰都沒有把事情看得多么嚴重,無論是他還是家人朋友,凡事只往好處想,心里的那絲不安和疑慮輕輕地就滑過去了——于是就有了今天,有了這個可怕的結(jié)局。它真的并不突兀。
慶連是我在平原的這些年里所遇到的最好的伙伴,時至今日,我們倆可以說是情同手足。那還是三年前,當時的我正處于多么困窘的一個時期!我孤獨寂寥無助,一個人在平原上游來蕩去,像一枚等待落土的飄零之籽……我們就是在那段特殊的日子里結(jié)識的。后來我曾不止一次長住在他的家里。那是村子西頭的一處青瓦平房,有一個稍稍開闊的院落,一圈泥墻上披著發(fā)白的海草——每當西沉的太陽照亮了院內(nèi)一片茂盛的菊芋花時,這兒顯得那么安謐和可愛。慶連的父親早逝,這兒只有他們母子倆。我和他們相處得那么融洽,他們也很快把我當成了這個家庭中的一員。在長達一年多的時間里,這兒任由我進進出出,它真的成了我平原上的家,有時出一次遠門,也總是惦記著很快返回。那些日子我就是這樣度過的,有多少時間,我在菊芋花下徘徊、沉思,讓心上的傷口得以慢慢愈合……
說起來這算是一個機緣,它讓我有機會親眼目睹了兩年前小院里降臨的一件大喜事:慶連有了一個叫“荷荷”的未婚妻。我第一眼見到荷荷的時候,一聲驚嘆差點脫口而出——多美啊,美得出乎預(yù)料,美得讓人措手不及,她往那兒一站,任何人都無法泰然自若地與之對視和交談……我作為一個閱歷深長的中年人、一位大出她和慶連近二十歲的兄長,竟然在初識的瞬間有些恍然踟躕、一種在強光下不得不稍稍回避的慌促感。
實在說,這就是第一次見到荷荷的情形。后來我才知道,原來她是方圓幾十里都有名的一個漂亮姑娘,幸運的慶連原來摘回了一朵名副其實的平原之花!
“這就是命啊,命里該著他們一起。”慶連母親一天到晚喜氣洋洋,兩手合在胸前一遍遍說著。
溫厚的慶連長了一對黑亮的眼睛,從此這雙眼睛總是溢滿了幸福,整個人都陷在了沉醉里。我漸漸從慶連這雙眼睛中看到了荷荷的影子——我相信一個民間的說法:夫妻命定的秘密都藏在了對方的瞳仁里。真的,他們倆不知哪兒長得有點相像,越看越像。
不久就是荷荷與村里的一批姑娘被一個大公司招工,走前慶連母親提出要辦喜事,可荷荷家里人說:女兒還小,要等一等。
一年半之后,荷荷由她的本家哥哥陪伴著來到了慶連家。荷荷稍稍胖了一點,神情有些恍惚。本家哥哥說:“她是在外面想慶連哪!這么年輕硬是把他們分開,要命。
后來慶連告訴我:從荷荷一進門他就看出來了,人顯然是病了,總是出神、出神,兩眼發(fā)直……他這樣說過也就說過了,好像并未引起更多的重視。之后我因事回城待了兩個月,回來后再次見到慶連不禁大吃一驚:兩眼血絲,神色凝重,整個人枯瘦了一圈,大大地憔悴了……原來這段時間荷荷的病時好時壞,他已經(jīng)暗暗將其送了幾次林泉——那是東部平原上有名的一家精神病院,一般來說只要不是患了重癥是不會往那兒送的。出院后的荷荷變得一會兒沉默一會兒亢奮,要么半天不吱一聲,要么話多得不得了,一直說得口泛白沫還不愿停歇。她說得最多的是一只大鳥:“那只大鳥把我抱走了,馱在背上飛啊飛啊。它的窩里全是掉的翎子,它用翅膀夾住我……我給憋得喘不上氣來。后來大鳥呼呼飛走了,又馱回來一些姊妹。她們都嚇死了,哇哇叫。我有時半夜就給大鳥叼起來了,忽悠忽悠鉆進云彩里……”
我當面聽到荷荷講述大鳥的故事,是她第三次從林泉歸來的那個秋天。我驚異于一個少女不到兩年的時間發(fā)生的巨大變化:體重較前至少增加了十公斤,雖然仍然算不上多么臃腫,但先前那樣的苗條伶俐卻不見了;像水一樣清脆的聲音也不見了。搽了那么多的化妝品,而以前她幾乎是不施脂粉的。不過一張臉還是那么明媚,稍稍不同的是,這雙眉目如此舒放,眸子閃閃爍爍,渾身上下吐放著一種逼人的美艷。慶連母親淚水隱在眼中,時不時地握住她的手拍打著撫摸著:“孩子,你城里大哥在這兒,他走南闖北見過的事兒可多呢,你問問他就知道了,天底下哪有那樣的大鳥。『煤耗悴贿^是做了個噩夢,你只要忘掉那個夢就好了……”荷荷有些不高興地盯住老人:“不嘛,真的就是大鳥,真的嘛。它身上的味兒就像雞,腋窩里還有雞糞的臭味兒呢。它馱上我飛的時候,我嚇得緊趴在它背上,這就能聞到它腋窩的味兒……一會兒就飛到它的大窩里了。有時它使勁咬住我的后脖頸——就像公雞那會兒要死死咬住母雞一模一樣,它在上緊著干那事兒……大鳥對付一群抓來的姊妹,她們一開始往旁邊閃,嚇得吱哇亂叫,后來就像我一樣了,像一群小雞一樣圍著它跟著它就是了。大鳥在它的大窩里不穿衣服,那個東西成天耷拉著,也不害羞,就像海里的大蛤蜊伸出了長舌頭……可它一出了自己的窩,一見了人,就立馬閃化成人形兒了,變得和真人一模一樣。只有我和幾個姊妹知道它是一只大鳥變的。它和人一起喝酒,還會劃拳呢,一夜夜拉呱兒也不知道倦……大鳥從海上飛過那會兒,黑咕隆咚的,咱低頭一看大浪翻滾著,嚇死人了……媽呀,轟轟響哩,大浪拍在崖上水沫能射起幾丈高……”
荷荷說這些的時候,慶連母親恨不得捂上她的嘴。慶連也難為情地看看我,然后去揪荷荷的衣襟。荷荷大大方方地推開慶連,只顧說下去:“大鳥有好幾只呢,它們結(jié)成幫兒來來去去。原來咱這海上住了這么多大鳥兒,它們飛到人間來做事兒,有的還做了官呢,管著一大片地方。它們在自己窩里和在岸上的模樣可不一樣,要不還不嚇死活人哪。其實熟了就知道了,大鳥只比人多了一副翅膀,其余哪兒都一樣,吃飯睡覺喝酒,只忒愿干那事兒。我說過,它們就像公雞一樣……你們沒見過,我也只好拿雞作比方了。它們常常折騰得掉翎子,一根大翎子有幾丈長。大肚子,起飛離地的時候好費勁兒,不過力氣可真大啊。它忽閃幾翅子就把咱扇暈了,然后咱只得盡它折騰去了。就像大公雞一樣——這樣一說你們該聽明白了吧?一只大公雞得有多少小母雞侍候它啊,就是這理兒呢。一些大鳥輪換著飛進窩里,掉得翎子哪里都是,一掉了翎子,屁股那兒的毛孔像針眼一樣粗。我就是不點燈,黑影里老遠也能聞出它們的味兒。我說過了,這就像雞身上的味兒差不多。大鳥怕我嫌棄,有時就往身上灑些香水……沒人知道它們是大鳥,這是秘密啊,媽啊,慶連啊,只有我們姊妹幾個知道大鳥閃化成人形在海邊來來去去,它們做生意、當官,什么都干……平時誰也辨不出哪個是人哪個是鳥,只有下雨陰天的時候才行——那會兒它們身上就散發(fā)出一股雞窩里才有的怪味兒……”
慶連母親抹著淚水,一下下拍打荷荷的手,偶爾轉(zhuǎn)臉看看我。老人求救般地看著我,大聲問:“他哥,你是經(jīng)多見廣的人,你說說,這孩子是不是做了個噩夢。刻斓紫履挠羞@樣的大鳥。俊蔽艺两诤珊杀普娴拿枋鲋,這會兒在慶連母親的追問中剛剛回過神來,連連說:
“沒有,哦——當然是沒有的。是啊,荷荷肯定是做了一個噩夢……”
2
從慶連那兒回來我一直忐忑不安,甚至有點恍惚。我當然不會相信有什么大鳥劫持少女的事情,更不信大鳥在海邊一帶興風作浪的怪事。但是荷荷在敘說中卻沒有一絲嬉戲的神情,而且細節(jié)如此逼真。我覺得這其中必有緣故。另外,我在想她的幻覺與虛妄,是否與海邊一帶自古以來廣為流傳的大鳥精靈有關(guān)?不錯,這里類似大鳥的神奇故事數(shù)不勝數(shù),多到可以連篇累牘講上幾天幾夜。但問題是這樣一個故事如此逼真和迫近,就發(fā)生在我的朋友身邊,發(fā)生在眼前,卻讓我不得不吸上幾口冷氣……我一瞬間想起了許多有關(guān)大鳥的記述:這些故事來自民間,也來自書上的記載。即便是正史中,關(guān)于這一帶海邊大鳥的神奇描述也俯拾皆是。有時聽多了看多了,會讓人覺得有點真假難辨,給人一種如真如幻的夢寐感。有的傳說和記述是十分細致真實的,以至于時間地點俱在,讓人無法駁辯無法質(zhì)疑。從民間傳說和神話源流的規(guī)律上考察,這當然與一個地方的自然環(huán)境有關(guān),比如這片海邊平原瀕臨大海和眾多的河流水汊,古代沼澤濕地極多,再加上近海分布著一些大大小小的島嶼,各種水鳥飛禽多到了目不暇接的地步。人們自古以來的生活與各種鳥類的關(guān)系極為密切,一代代下來,與大鳥有關(guān)的傳聞也就不勝枚舉了。
“北海有條魚,名字叫鯤,它的身體很大,不知有幾千里長,忽然間就變成了一只鳥,名字叫鵬,身體更大,它的背不知有幾千平方里寬,奮力高飛,翅膀就像天邊垂下來的一大片云彩……”這段有名的話出自莊周。他的大鳥的故事登峰造極之處不僅在于鳥的大,而且飛得也著實太遠了,出發(fā)地在寸草不生的北極以北,一飛則憑借著巨大的旋風升向九萬里的高空,穿過云層,背負青天,一口氣從北極飛向南極……可見這只大鳥何等了得,氣魄和力量非我們可以想象。這樣的大鳥如果要做點什么壞事,人間肯定是難以管束的。那么比它再小一些的大鳥呢?那一定多得很,它們雖然不會動輒飛向北極南極,但在近海島嶼和沿海城鎮(zhèn)村莊來來往往是絕對不成問題的。大鳥比起人來,一個顯著的優(yōu)勢是會飛,可以一瞬間升上高空,飄逝到邈邈遠方,來去自由。所以,自古以來就存在著人對鳥的崇拜和模仿。
史書上記載的古代近海國家的官員都要以鳥來命名:魚鷹和鷂鷹分別是管軍事和法律的官;掌管春分秋分夏至冬至立春立夏的官,分別要以鳳鳥、燕子、杜鵑、鵪鶉和錦雞來命名。這些國家還以大鳥作為自己的圖騰。在許多人看來,一個大的氏族其實就是一個龐大的鳥群,他們與鳥有著不可分割的緊密關(guān)系。人即鳥,鳥即人——人和鳥如果互相換形以至于換靈,不但不是一件丟人的事,反而令人艷羨。所以說鳥屬于某個人的來世或前世,這一點都不奇怪。海邊上的人最熟悉的一種說法就是:有的人將死之時,常常會聽到空中有大鳥飛過的扇動翅膀的聲音。這個說法從未受到懷疑,它的意思是說,這個人的前世是一只大鳥,他的魂魄即將離去之時,又還原成一只鳥兒飛去了。海邊上罵一個品行不端的人,最常用的一個說法就是:“不是一個好鳥!”可見這里也將其界定為鳥。果真如此,在海邊平原一帶,沒有什么比鳥與人的關(guān)系再接近的了,以至于在生活中常常將二者互為替代。這是在漫長的人類生存的歷史中,由無數(shù)的經(jīng)驗形成的一個共識。至于說多少人與鳥發(fā)生了聯(lián)系、有過怎樣的交往、生成了什么故事、有益還是有害、是榮耀還是丑聞,這倒也花花黧黧,不一而足。
周圍村子里至今還可以看到長了一雙鷹眼的人,人們背后就說他是鷹的后代,至少在他的祖輩里有鷹的血液——這不僅不是丑聞,而且還是榮光。因為作為久遠的先祖,其父系或母系與一只雄鷹發(fā)生了肉體關(guān)系,那必定是因為非同一般的能力和意志。那當然不會是一般的鷹,無論是體量或心智,都必定有與人類一較高下的本錢。這樣的鷹首先是有幻化成人形的大能,它要以人的姿態(tài)與一女子或男子接觸,而后才是卿卿我我的愛情,才能孕育出下一代。可想而知,如果它不能幻化為人形,縱然有再大的神力,渾身上下毛疵疵的也無法與人親熱。∮H熱尚且不能,又遑論生出下一代呢?的確,一個村子里真的不乏模樣像鳥的人:除了鷹眼,還有老鷹鼻子、鸚鵡嘴、貓頭臉、禿鷲脖子……就在前幾年,有一戶人家還生了這樣一個孩子:剛剛兩歲,額頂就長出了羽狀毛發(fā),于是村里人就判定他祖上一定有大鳥血統(tǒng),說白了這不過是一種返祖現(xiàn)象。
近年類似的傳聞銳減,完全可能是因為人煙越來越密,大鳥的棲息地遭到了破壞,一只大鳥可以落腳的地方越來越少了,所以人與它們過往的條件也就受到了限制,于是關(guān)于大鳥的各種故事也就稀少罕見了。但這絲毫也無損于鳥類與人類關(guān)系親密這樣的事實。這種情況也許是暫時的。既然它們與人的關(guān)系是極為古老的一個傳統(tǒng),那就遲早還會繼續(xù)下去——它們與人糾纏不清的故事說不定在某個早晨就會呼啦一下冒出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