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安德烈亞斯·考普邁亞神甫把最后一塊石頭塞進(jìn)墻洞里，并用石灰泥把洞口抹平的時候，他還能活四個小時。
　　他用寬大的手背擦了擦頭上的汗，讓自己背靠在冰冷、潮濕的墻上歇了一會兒。他緊張地看了看那個盤旋向上的石臺階。上面好像有什么東西在動。又傳來一聲聲響，像是有人走在教堂的木地板上。但也可能是他聽錯了。木頭這東西是活性的，總是隨著周圍的條件而彎曲。洛倫茨教堂已經(jīng)很舊，而且被風(fēng)吹得歪歪斜斜。工匠們幾個星期來一直忙活著維修這座教堂，就是怕它有一天在做彌撒的時候塌下來。
　　外面，呼嘯的狂風(fēng)卷著大雪，在教堂的墻邊不停地打著轉(zhuǎn)兒，窗戶的木擋板也被吹得咯咯響。但神甫并不是因為地下墓室的寒冷渾身直打冷戰(zhàn)。他把身上打了很多補(bǔ)丁的長袍拉拉緊，把自己又裹嚴(yán)實了些。他再次仔細(xì)地打量了一下剛剛抹好的墻，然后才轉(zhuǎn)過身，上了臺階。嗵嗵的腳步聲回蕩在結(jié)了一層霜的石臺階上。外面的狂風(fēng)突然變得很響，壓住了他頭頂?shù)拈L廊里傳來的輕微響聲。他肯定是聽錯了。誰會在這個時候到教堂來？已經(jīng)過了半夜十二點。他的女管家瑪格達(dá)早在教堂旁邊的神甫住的小房子里睡著了，教堂的老輔祭六點鐘的時候才會來。
　　神甫安德烈亞斯?考普邁亞上了最后一級臺階，從地下墓室鉆了出來。他寬大的身軀塞住了地面上的出口。他身高足有六英尺，長得虎背熊腰，在男人中也算個巨人；他長著滿臉的連鬢胡子、濃密的黑眉毛，看上去就像《舊約》里的神的化身。如果考普邁亞穿上黑長袍，站在祭壇前，用他低沉的嗓音講經(jīng)布道，那些虔誠的羔羊們只要看一下他的外表就會為地獄里的煉火而驚恐。
　　神甫用兩只手把數(shù)百斤重的石板抬起來，喘著粗氣把它挪到地下墓室的洞口上。咔的一聲，洞口被蓋上了，而且蓋得很嚴(yán)實，就像從未被人打開過一樣�？计者~亞很滿意地看著自己的杰作，然后轉(zhuǎn)身朝外面的風(fēng)雪走去。
　　當(dāng)他想打開教堂的門時，他發(fā)現(xiàn)教堂門前刮來了許多雪，并且堆得很高。他唉聲嘆氣地使勁用肩膀撞著那扇沉重的橡木大門，門終于被撞開了一條縫，他費了很大的勁才從門縫里擠了出去。風(fēng)刮著雪，像小刀子似的打在他的臉上。他不得不把眼睛閉上，一步一步地朝自己住的房子走去。
　　神甫住的小房子只有三十步遠(yuǎn)，此時，他卻感到遙不可及。風(fēng)拍打著他的長袍，長袍在他身上就像一面在風(fēng)中狂舞的戰(zhàn)旗，呼啦啦地響著。地上的雪齊腰深，即便是身材魁梧的考普邁亞走起路來也很艱難。他一面艱難地一步一步向前走，一面想著這兩個星期發(fā)生的事情�？计者~亞神甫是上帝的一個很普通的侍從，但是他知道，他發(fā)現(xiàn)的東西卻不同尋常。是一件讓人燙手的東西，但是他不會去碰它。把入口堵死，他認(rèn)為自己做得很對。應(yīng)該讓那些高層的、懂知識的人來決定是否要把洞口打開。也許他不應(yīng)該給貝內(nèi)迪克塔寫信，但是他很信得過他的妹妹。作為一個女人，她很聰明，而且知識淵博。他經(jīng)常向她請教一些問題，征求她的意見。這次她肯定也能幫他找到一個正確的答案。
　　安德烈亞斯?考普邁亞突然怔了一下。他覺得好像從眼角的余光中看到一個東西在動，就在自己房子右側(cè)的一堆木頭后面。他瞇著眼睛，用手擋著飛雪。但是他什么都看不見。天太黑了，又加上飛揚(yáng)的雪花，什么都看不清。神甫無可奈何地聳聳肩，繼續(xù)往前走。他想，也許是一只想溜進(jìn)雞棚的狐貍，或者是一只在風(fēng)雪中尋找遮擋的小鳥。
　　神甫終于到了自己住的小屋子門前。這里因為是朝南，積雪不是那么深。他打開門，擠了進(jìn)去，到了前廳，然后把門閂插上。周圍一下子變得寧靜安詳。暴風(fēng)雪變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在前廳的火爐里還有紅彤彤的炭火，暖融融的，讓他感到很舒服，前面的樓梯通往女管家的房間。神甫向右轉(zhuǎn)，穿過前屋到自己的小房間去。
　　當(dāng)他打開門時，迎面撲來一股甜甜的油香味。等看到這香味是從哪兒來的時候，安德烈亞斯?考普邁亞的嘴里馬上流出了口水。在屋中間的桌子上放著一只搪瓷盆，里面裝滿了油面圈�？计者~亞走到近前，用手摸了一下，還都熱乎乎的。
　　神甫愜意地笑了笑。好心的瑪格達(dá)考慮得真周到。他只告訴她，他今天晚上要在教堂多待一會兒，要為教堂的維修工作做點貢獻(xiàn)。臨走時他帶了一只大面包和一壺酒。但是他的女管家知道，像考普邁亞這樣的男人僅靠這點東西是不能活的。所以她給他做了油面圈，這些面圈正靜靜地等著它們的歸宿！
　　安德烈亞斯?考普邁亞用爐子里的火點著了一根蠟燭，把它放在桌上。他驚喜地發(fā)現(xiàn)，油面圈上還厚厚地抹了一層蜂蜜。他用兩只大手把瓷盆拿到近前，拿起了一個熱乎乎的油面圈，便有滋有味地吃起來。
　　太好吃了。
　　神甫靜靜地坐在那里嚼著面圈，他感到溫暖又回到了體內(nèi)。他很快就吃完了一個，又拿起了第二個。他用手把面圈掰成小塊，不停地把還冒著熱氣的面圈塞進(jìn)嘴里，而且越吃越快。不一會兒，他感到嘴里有一股不舒服的味道，但是馬上又被蜂蜜的甜味壓下去了。
　　一口氣吃了六個面圈后，考普邁亞不得不停下來。他最后看了一眼盆底，里面還有兩個油面圈。他深深地嘆口氣，輕輕地揉著自己的肚子。他不僅吃飽了，而且吃得太撐了。他起身走到隔壁的小房間，不久就陷入了沉睡之中。
　　雞還沒叫，考普邁亞就感到肚子疼，而且有點惡心。他暗暗地罵著自己的嘴饞和貪婪，對天念了一段祈禱詞，他很清楚，暴食是七宗罪之一。也許瑪格達(dá)的一盆面圈是準(zhǔn)備吃好幾天的。可是面圈太好吃了！現(xiàn)在上帝馬上用惡心和全身酸痛來懲罰他。誰讓他深更半夜大吃特吃！他是罪有應(yīng)得！
　　他剛想下床，去拿為意外情況準(zhǔn)備好的夜壺，可是肚子的疼痛變得強(qiáng)烈起來。他像被閃電擊了一下似的，全身抽動起來。他緊緊地握住床頭，氣喘吁吁地站起來，顫巍巍地向隔壁的前屋走去。屋里的桌子上放著一壺水，他站在桌邊，一口氣把壺里的水全部喝光，希望冷水能減輕點疼痛。
　　在他走回自己房間的時候，陣痛又從喉嚨冒了出來，而且直鉆到胃里。他從沒有過這樣的疼痛�？计者~亞想喊人幫忙，可是話卡在嗓子里，一點聲都發(fā)不出來。他的舌頭硬得像一只堵在喉嚨里的瓶塞。神甫跪在地上，他的嗓子在冒火。他吐出了一塊塊的面糊糊，但是疼痛并沒有減輕，相反，疼得越來越厲害�？计者~亞只能像一只被打過的狗，四肢著地，一點一點地爬。他使勁地想叫自己的女管家，但是火已經(jīng)燒壞了他的喉嚨，嗓子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神甫慢慢地感到，這不是正常的肚子疼，也不是瑪格達(dá)為了節(jié)省，用變質(zhì)的牛奶做面圈�？计者~亞感到自己要死了。他躺在那里，不再掙扎。
　　他感到恐懼和絕望。幾分鐘后他做出了一個決定。他用僅剩下的力氣把房門撞開�？耧L(fēng)暴雪又迎面撲來，如一道冷墻，如千把冰刀從天上飛下來。呼嘯的狂風(fēng)好像是在嘲笑他。
　　他沿著自己幾小時前留下的、還能看得見的腳印，艱難地往教堂爬去。每次疼痛襲來時，他都要停下來，躺在地上。雪和冰鉆進(jìn)了他的長袍，他的手凍成了兩個冰坨�？计者~亞失去了時間感，他的心里只有一個目標(biāo)：他必須回到教堂去。
　　終于，他的頭撞到了一堵墻上。猶豫了幾秒鐘后，他意識到這是洛倫茨教堂的大門。他用盡最后的力氣把原本是手的兩個冰坨塞進(jìn)門縫里，把門拽開。在教堂里，他已經(jīng)不能用四肢爬行了。兩條腿完全失去了知覺，與沉重的身體融為一體。最后的幾米，他只能像海狗一樣，靠肚子一撅一撅地往前移動。他的體內(nèi)正進(jìn)行著一場無情的搏斗。他感到自己的五臟六腑正一點點地停止運(yùn)轉(zhuǎn)。
　　當(dāng)神甫爬到地下墓室的石板時，他用手撫摸著身體下面的女人浮雕。他像親吻情人一樣吻著這塊已經(jīng)有些風(fēng)化的浮雕，最后將自己的臉緊緊地貼在女人的面頰上。麻木感漸漸地從腿下傳到了身體的上部。在手還有知覺的時候，考普邁亞用鋸齒般的右手食指指甲在石板上結(jié)霜的地方畫了一個圓圈。他牛一樣的身體突然變松弛了，一下子癱在了地上。他掙扎著想抬起頭，但是好像有什么東西拽住他不放。
　　安德烈亞斯·考普邁亞最后感覺到的只是他的胡子、他的右耳朵和他的臉皮凍在了石板上。他的體內(nèi)充滿了寒冷和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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