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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涂百年——鄭板橋傳(平) 清代乾隆年間,“獨領(lǐng)明月清輝”、人文薈萃的揚州,畫壇中八個畫家橫空出世,一掃畫苑中的陳腐氣息、匠人氣息,作品張揚個性,無論是畫山水、人物,還是花卉、蟲魚,均與前人迥異,讓世人驚駭,驚嘆出了“揚州八怪”;而“八怪之首”,就是鄭燮,字板橋者。此人不僅在三百年前,以他特立獨行、別具一格的字畫、詩詞——尤為道情十首,名重當(dāng)世,即使三百年后的今天,以他的畫竹,及含義無窮的“難得糊涂”的四個大字,幾乎家喻戶曉。這在中國文化史上,是很罕見的。本書描繪了鄭板橋的精彩人生和他創(chuàng)造的輝煌藝術(shù)。
清代乾隆年間,“獨領(lǐng)明月清輝”、人文薈萃的揚州,畫壇中八個畫家橫空出世,一掃畫苑中的陳腐氣息、匠人氣息,作品張揚個性,無論是畫山水、人物,還是花卉、蟲魚,均與前人迥異,讓世人驚駭,驚嘆出了“揚州八怪”;而“八怪之首”,就是鄭燮,字板橋者。此人不僅在三百年前,以他特立獨行、別具一格的字畫、詩詞——尤為道情十首,名重當(dāng)世,即使三百年后的今天,以他的畫竹,及含義無窮的“難得糊涂”的四個大字,幾乎家喻戶曉。這在中國文化史上,是很罕見的。我童年鄉(xiāng)居,建湖水鄉(xiāng)與興化水鄉(xiāng),不過百里之遙。讀小學(xué)時,即從老師及莊上大人們口中,聽到不少鄭板橋的傳奇故事,印象最深的是,達官貴人、富商大賈,攜重金向他索字畫,都被拒之門外。但他好飲酒,嗜狗肉,有聰明人在大雪紛飛時,在板橋外出途中,特置美酒、狗肉,及紙張筆墨,板橋在大快朵頤后,心情愉悅,遂揮灑筆墨,或?qū)懽,或作畫,大作告成,擲筆而去,繼續(xù)趕路。我讀高一時,班上有位單正良學(xué)長(后畢業(yè)于上海交大,是鐵道高級工程師。已故。),贈我一本上海啟智書局三十年代印的豎排《鄭板橋集》,一讀再讀,并保存至今。為鄭板橋立傳者,也不乏其人,有小冊子,也有專著,我讀過一些,覺得均甚膚淺,他們并不了解鄭板橋,更無法理解鄭板橋。讀了忽培元先生寫的鄭板橋傳,真有刮目相看之感。培元身在官場,卻著書不輟,更是著名的書法家,畫家,他的畫獨具陜西戶縣農(nóng)民畫的神韻,于稚拙中,勃發(fā)出無限生機。我以為,這種獨特的條件,使培元成為板橋傳的不二人選?梢哉f,他與板橋的心是相通的,培元是陜北大漢,讓我驚訝的是,他竟心細(xì)為發(fā),對板橋及其家人、友人生活細(xì)節(jié)、內(nèi)心活動的描繪,生動細(xì)致,栩栩如生,似乎這些人物就在我們身旁,感受到他們的喜怒哀樂。對平頭百姓的描繪,更是繪聲繪影,如見其人,如聞其聲。如對板橋青梅竹馬時的鄰人王一姐,一往情深,使這位美麗女孩,有足夠資格,成為文學(xué)作品中天下一姐,令人神往。又為寫板橋家的女傭費姨媽,樸實、善良,稱是下層勞動婦女的典型形象,同樣令人難忘。作者對板橋詩詞爛熟于胸,每將其詩詞佳句,穿插板橋的生平之中,顯得文采斑斕。本書的結(jié)構(gòu)也與眾不同,打破了人物傳記都是由生寫到死的格局,而是第一章,先寫板橋于貧病交加中,落寞離世的凄涼情景,從而烘托出張板橋高尚的品格。通篇文字,更為采采流水,讀來愛不釋手! ‘(dāng)然,金無赤足,書中也有筆誤處。如稱興化是江南。其實,清朝順治年間,曾建江南郡,北至徐州,南至蘇州,因此當(dāng)時此間北地文人,著述中均署江南某人,如徐州的閻爾梅等。但在康熙年間,撤掉江南郡,置淮安府、揚州府,此地文士,從此不再署江南某人。鄭板橋乃乾隆時人,興化自然不能再稱江南。又如書中寫鄭板橋看到“朱三太子”案犯被押送情景,事實上,此案乃康熙時文字獄大案,板橋不可能見到。因此,均應(yīng)訂正,換個寫法。此書優(yōu)秀,盼早日面世! ∮旨埃喊鍢虺缟欣锨f,故在很大程度上,能掙脫儒家思想的桎梏。師法自然,自號板橋道人。本傳對此有所描繪,但表述應(yīng)更鮮明。 王春瑜 二零一四年七月二十四日燈下
序歌:曲終
一 “嗚呼哀哉!聰明難,糊涂尤其難,由聰明而轉(zhuǎn)入糊涂更難……” 不知緣何,他老人家近來總是禁不住念叨這句自己不記得書寫過幾遍,而市井俗人往往又會誤解謬讀的所謂奇言怪語。 人生實在是變幻無常。乖巧的時光也像在與人作對。當(dāng)你感覺暢快,它即如白駒過隙,而重病纏身之時,它卻又成了一頭懶驢,從早到晚磨磨蹭蹭。 這天,艱難挨自黃昏時分,被“渴疾”折磨骨瘦如柴的鄭板橋仰臥病榻,感到渾身沒有一點力氣。 時值乾隆三十年隆冬歲末,即1765年12月12日。夕陽即將沉落,興化城顯出庸懶無奈的疲憊。 蘇中平原上號稱九湖十八河的縱橫水網(wǎng)之間,呆滯的青磚城墻木然地矗立。古老的興化城,四面水關(guān)緊閉,西城門樓子上往日喧嘩飛舞的暮鴉,也都靜靜沉落屋脊上面,俯 序歌:曲終 一 “嗚呼哀哉!聰明難,糊涂尤其難,由聰明而轉(zhuǎn)入糊涂更難……” 不知緣何,他老人家近來總是禁不住念叨這句自己不記得書寫過幾遍,而市井俗人往往又會誤解謬讀的所謂奇言怪語。 人生實在是變幻無常。乖巧的時光也像在與人作對。當(dāng)你感覺暢快,它即如白駒過隙,而重病纏身之時,它卻又成了一頭懶驢,從早到晚磨磨蹭蹭。 這天,艱難挨自黃昏時分,被“渴疾”折磨骨瘦如柴的鄭板橋仰臥病榻,感到渾身沒有一點力氣。 時值乾隆三十年隆冬歲末,即1765年12月12日。夕陽即將沉落,興化城顯出庸懶無奈的疲憊。 蘇中平原上號稱九湖十八河的縱橫水網(wǎng)之間,呆滯的青磚城墻木然地矗立。古老的興化城,四面水關(guān)緊閉,西城門樓子上往日喧嘩飛舞的暮鴉,也都靜靜沉落屋脊上面,俯視籠著沉沉炊煙的灰色瓦頂。 空曠的青黃天空中沒有了一絲兒的風(fēng)。城內(nèi)東西大街,范公署兩側(cè)南北向的武定街與文定街上,大小店鋪都已早早地打烊關(guān)門。街面上行人很少。寒風(fēng)蕭瑟中,幾條野狗夾著尾巴匆匆穿街而過。 四牌樓邊八字橋下東西市河的流水,清幽得令人窒息。整個古城都好象得了癆病,悄然地喘息著,隱忍著,等待什么不詳事件的降臨。 “聽說鄭板橋老夫子病得不輕! “唉,一代丹青圣手,名士清官,難道這就……” “體察民間痛癢,得志加澤于民。” “是呀,老人家這一輩子可是不易!” “可不是嘛,幼年喪母、中年喪妻、老年喪子……” “聽說他那堂弟鄭墨倒是仁義,執(zhí)意把各自的兒子鄭田過繼給他老人家頂門立戶……” “有老人家的官品、人品、畫品與名望就足以為鄭家頂門立戶!” “這倒也是。東門外的鄭家老宅,還有他現(xiàn)如今借住的西邊擁綠園,勢必都又要成為咱興化地面上的文脈寶地,老人家是千古不朽的文曲星下凡!” “可不,板橋老先生堪稱是咱興化人的驕傲!” 東門外街市的茶館中,幾位胡須飛白的老茶客聚在一起輕聲議論著。年少者也不不再喧嘩,靜靜傾聽。大家的心情也都顯得沉重。 二 往日高朋雅集、熱鬧異常的“擁綠園”,此刻寂靜若死水一潭。池塘中枯黃的殘荷孑孓于清白薄冰之上,孤立蓬端的翠鳥發(fā)出冷冷叫聲,更顯出孤獨的凄然。 臥室里西向的窗戶上面,正悄然透進一抹慘淡晚霞。霞輝幽幽地映照著臥榻的老人。他那消瘦清癯的面容隱約有些活氣兒泛出,茫然的目光也顯得有了神采。 此刻,板橋老人正呆呆瞅著自己那一雙枯瘦的手,已是多日未曾捏筆撫紙。霞輝里,長長的指甲泛著竹子般的亮光,骨節(jié)更如竹桿節(jié)兒似的凸起,只是同窗戶上透進的靈動竹影相比,呆滯僵硬了許多。 竹子與望竹者,一窗之隔,恰巧形成人與境的一種呼應(yīng)。一輩子迷竹戀竹的丹青高手突然意識到,自己周身的骨節(jié)都像是在焦渴苦痛中慢慢地變堅發(fā)硬,整個的生命也仿佛正在悄然化作一株經(jīng)霜老去的竹子…… 東門外鄭家老屋院內(nèi)那幾叢比自己年歲還要長久的竹子,堂屋中那張木床和總是躺在床上生病的生身母親。母親的面容逐漸由模糊變得清晰,他感覺自己這就要歸去到母親的身邊,那是另一個世界,另一重天地。祖父、父親、阿叔,還有費姨媽和繼母、亡妻、不幸夭折的兒子……他們都在那邊等著自己…… 近來每日的黃昏,幽雅的“擁綠園”總是如此寂靜。自從他一病不起,那些絡(luò)繹不絕的買畫索字者久已沒了蹤影,連那些吆喝捧場湊熱鬧的閑人也是漸次地銷聲匿跡。而至交好友們則是病的病走的已走…… 唉,園子里真是安靜,鴉雀無聲的寂靜。可這并不是他平日期盼的那種祥和平順的清靜,而是令人不安的死寂。重病中人原本就格外的敏感脆弱,腦子里會時時翻江倒海、浮想聯(lián)翩。難道這借居之所果真將要成為自己生命的終結(jié)之地? 三 園子的主人李鱓仁兄已是故去6年。癱臥病榻的金農(nóng)老兄也于去年撒手而別……唯板橋獨自癡迷地守在這里,艱難地咀嚼著那日趨遠去的友情與歡樂的余韻。他還記得五年前為李鱓的《花卉冊》題跋的情景,心中復(fù)涌起一陣焦慮惆悵。 口渴難耐。他的目光落在墻上懸著的那把古琴。心愛之物隨他大半生漂泊。每每心緒煩亂或是焦渴難耐,他總要彈上一曲,頓覺神清氣爽。眼下,他是實在沒有力氣再彈。他為古琴起的名字也很有趣,曰“寒泉漱石”。琴背面龍池上銘刻的四句詩,也都是他親手書寫:“聲非鄭衛(wèi),音杳箏琶。悠然太古,吟嘯煙霞”。落款“板橋”,款下還有一方“鄭燮之印”。這是鄭家祖?zhèn)鞯囊患䦟毼。明代琴師楊繼盛所制。他自己并沒有意識到自己文字能為古琴增色,只是想到了最愛聽他撫琴的知音李鱓。 這位興化鄉(xiāng)賢年長鄭燮七八歲,卻是終生不離不棄的至交。李兄少年得志,也照例是“才雄頗為世所忌”。25歲即高中舉人,三年后又以畫品入宮供奉朝廷,可謂一帆風(fēng)順、少年得志。可惜旋即就被排擠出局,雖有幸檢選知山東騰縣,終也因自恃清高、不屑于催眉折 腰,多逆小人、且忤大吏,到頭來還是遭到罷官還鄉(xiāng)的厄運…… “嗚呼哀哉,聰明難,糊涂尤難,由聰明而轉(zhuǎn)入糊涂更難……” 鄭板橋含糊地念叨,聲音卻細(xì)小得連自己都聽不清楚。 窗戶上最后一抹亮光不知何時消失,屋里頓時漆黑一團。他索性閉上雙目,眼前卻還晃動李鱓仰天大笑的姿容。隨即也分辨出了他周圍的那幾個人影,分明有矮胖敦實的金農(nóng)、孤傲冷峻的高翔、瘦骨嶙峋雙目失明的汪士慎、窮老無依卻依然不肯隨人俯仰的李方膺…… 瞧這幾位,一個個破衣爛衫……難道進了陰曹地府也還有貧賤富貴之別、孤傲趨炎之分?紛繁的人世之外,那性情開朗火烈的故人李鱓明明正在不遠處急切地向自己招手呼喚,只是聽不出音聲。 四 一陣唏嗽響動,桌上燈光亮起。鄭燮恍惚中睜開眼,見昏黃燈影里饒夫人小心端著藥碗兒,目光憂郁地注視自己。他便掙扎著說: “汝可是又為我熬了湯藥?” 饒夫人低下頭,手中的藥碗有些哆嗦。 “唉,我說過多少遍,夫人呀,不用費心勞神。世間的藥石,醫(yī)不了我的渴疾。” 饒夫人欲言又止,眼圈兒頓時紅了。她聰慧溫順的目光只是在他鼓脹的腹部掃視關(guān)注。 唉,真也難怪,瞧他老人家那臉色,那鼓脹的肚子。湯藥是再也咽不下去啦?刹贿M藥石又怎么得了?眼瞅著老爺子病成這樣,頭腦竟是明鏡兒似的清亮,身邊的人們心中都十分的難過。 堂弟鄭墨和已經(jīng)正式宣布過繼給自己的侄子鄭田只是不斷地奔忙煎熬,走馬燈似的請來新的郎中把脈、診斷、開藥,跑藥鋪抓藥。饒夫人卻是左右為難。 饒夫人雖是小妾,但這么些年對老爺照顧卻是無微不至。久病不愈的鄭燮,原本是深深體恤夫人難處的,他總固執(zhí)地認(rèn)為自己得的是文人的絕癥,根子是在心底里,在于那困繞了一輩子終還是無法擺脫更無法達到所謂“由聰明轉(zhuǎn)入糊涂”的心靈糾結(jié)。 什么是聰明,什么又是糊涂?作為讀書人,自己琢磨大半輩子,似乎也沒真正弄清。不擇手段不要人格甚至不顧廉恥地一味渴求名利齊備、出人頭地、風(fēng)光一世,是否就是聰明人的活法?而默默無聞卻又是津津有味地活在自己渴望的真善美的理想世界里,不知四季晨昏、老之將至,難道就是糊里糊涂?假設(shè)那樣,自己倒是寧愿能夠糊涂處世。但是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總有另一個鄭燮在那里作怪,偏要不服輸?shù)刈鲆粋世人公認(rèn)的所謂聰明人。 一個人活在世上,到底是為聰明而來還是為糊涂而生?每個人、甚至每個人的不同時期的答案也許不盡相同。一輩子情不自禁、言不由衷的人,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也許才會明白,自己一生苦心孤旨、慘淡經(jīng)營、工于算計、斤斤計較的所謂名呀、利呀,到頭來果真就那么重要?而被塵世視為糊涂之人,那些寬博大度、超然物外的人,往往是真正的圣人賢達,才是真正看破紅塵的智者。 可你自己究竟屬于怎樣的人呢?重病中的鄭燮捫心自問,回答則是認(rèn)為自己充其量也就是世人眼中一個力求糊涂而難得糊涂的玩主。直到此刻了,心中還有著那么多的世俗雜念放不下,那么多的名節(jié)牽掛、利益瓜葛……如此想來,他便更加固執(zhí)地認(rèn)為自己胸中那根結(jié)了幾十年難以排解的“病竹節(jié)”開始發(fā)起威來。這才是真正的癥結(jié)所在,是任何的藥石也無能為力的文人痼疾。 看來對于人生的物質(zhì)功利,要真正做到糊里又糊涂,還真是一件艱難的事情。他感到自己真還舍不下這個給自己帶來了無限煩惱與歡樂的人世,放不下許多世俗的功利誘惑。 五 當(dāng)鄭燮耐著性子,勉強服下饒夫人和鄭墨、鄭田執(zhí)意熬煮的湯藥,凄苦地眉頭緊皺,目光又投向枕邊那本翻閱了不知多少遍的木版醫(yī)書:《集驗背疽方——論渴疾本原 》。 在他看來這原本倒是一部切要之書。宋代祖?zhèn)髅t(yī)李迅,老先生行醫(yī)半世,檢行集要,在書中列舉出渴疾病因雜沓眾類,可在鄭燮看來,自己這心結(jié)之病,主要還是情志失調(diào)所致。郁怒傷肝,肝氣郁結(jié),勞心竭慮,以致郁久化火,火熱內(nèi)燔,消灼肺胃陰津而發(fā)為消渴。如今回想,這些都是仕途追逐所染之疾呀。 唉,也是難免,身在宦海,喜怒憂樂,何以由得自己執(zhí)掌。誰人又說得清楚,那渺無窮盡的名呀利呀功呀過呀,行情漲漲落落,交椅沉沉浮浮,風(fēng)雨寒熱雜然交替,難免個中心境總處冰火之中,澆熬淬煉,豈避得愁郁狂燥,內(nèi)火自燃,實乃頑癥之源…… 老人家無奈閉目長嘆,又盤算饒夫人他們所熬之藥,又無非木瓜、紫蘇、烏梅、地參、伏苓、芍藥等生津液止渴之類,服多而渴愈甚,茫無功效。而這一位前輩李老先生,倒似務(wù)實之人另有良方,公然放言竟能服之三日,焦渴即止。且遂久服之,不惟渴疾不作,且可氣血益壯,飲食加倍,強健過于少壯,云云。還講蓋用此藥,非愚憨自執(zhí)鄙見,實有源流。曰自為童兒時,聞先君言有一士大夫病渴疾,諸醫(yī)遍用渴藥,治療累載,不安。有一名醫(yī)誨之,使服加減八味丸,不半載而疾痊,因疏其病源云:今醫(yī)多用醒脾、生津、止渴之藥,誤矣!而其疾本起于腎水枯竭,不能上潤,是以心火上炎,不能既濟,煎熬而生渴。今服八味丸,降其心火,生其腎水,則渴自止矣?墒亲约阂苍梅@“八味丸”,初似有效,后即茫然。又言內(nèi)中北五味子最為得力,此一味獨能生腎水、平補、降心氣,大有功效。名醫(yī)乃親見有驗,故敢詳著之。唉,古今醫(yī)術(shù)固高,只怨自身病入膏肓,無可救藥矣。 老人家的心緒,頓時落入谷底。他又想到了自己的歸老之所。難道致死也沒有真正屬于自己的一間房舍? 六 鄭板橋的晚年,往來于興化與揚州之間,漂波不安、居無定所。然而這并非他要的生活。一直到這生命的最后,也還是耿耿于懷。他在范縣任上時,堂弟鄭墨在家鄉(xiāng)興化城邊的鸚鵡橋南買得一所屋宇。鄭燮得知曾傳書言,希望堂弟在新宅就近也幫自己買一塊地皮,將來也造一所宅院歸老為居。他當(dāng)時想得天真: 站在院中憑欄眺望,可見一片老城半堤綠柳,近前且有小橋流水、池魚叢花……他早算計過了,買地約需銀錢百兩。過往周濟貧士、捐款修城雖也耗去不少積蓄,但俸祿之中余得這點買地造屋的費用還是不難。再說,他所渴望也不過數(shù)間草屋,一圈土墻。院內(nèi)也不求什么樓閣假山、畫棟雕梁,只要植竹、種樹、栽蘭、育花之外鋪一條碎石的小道曲通書房而已。書房也就兩間足矣。一間存書,一間會客,客廳亦可寫字作畫、品茗飲酒。另有專供起居的兩三間主屋,一進兩開,兩代人親近居住,側(cè)屋則是兩間廚房,一間客房……這一切對于他這個縣老爺、大書畫家而言,不算奢望呀! 然而,看來這夢境一直要伴隨他走去另一個世界了。 嗚呼哀哉,一切都是空中樓閣,空中樓閣呀! “官罷囊空兩袖寒,聊憑賣畫佐朝餐。最慚吳隱奩錢薄,贈爾春風(fēng)幾筆蘭! 這是他66歲那年為次女出嫁時畫蘭所題,此刻憶起都覺得慚愧。這樣的經(jīng)濟狀況,何以能夠買地造屋?68歲那年,他在詩文《自序》中說自己“初極貧,后亦稍稍富貴,富貴后亦稍稍貧”。 世人都講什么“一任清知府,十萬雪花銀”,自己10年知縣任內(nèi),本該也是可以不僅“稍稍富貴”,而這些年“大幅六兩”賣畫期間,也是足以達到殷實而不至于貧呀。問題顯然就在于這自恃清高、落拓不羈,平日非但不把銀錢放在眼里,還反對別人攢錢,罵人家是馱錢驢。公開懸格賣畫,其實并非貪錢,作畫僅憑興趣而已,提筆在手總是強調(diào)“風(fēng)雅要多錢要少,”而一旦有錢,高興起來,又大把花消、周濟……還說什么“黃金避我竟如仇,湖海英雄不自由”,結(jié)果倒也“我避黃金竟如仇,老懷豪宕得自由”,心靈雖求得了某種平衡,可興化的造屋計劃終歸成了泡影……多虧摯友李鱓慷慨相助才得以回到興化安居。李鱓也是晚年破落,家產(chǎn)早已不是當(dāng)年的“水田千畝”,但田地還算有些。他不光在城南建起“浮漚館”,等到鄭燮歸來,便又特意近旁圍了一處小園兒,內(nèi)栽蘭竹,專供老友吟詩作畫,取名“擁綠園”,還自己欣然題匾曰:“聊借一枝棲”。 這時,堂弟鄭墨同鄭田又怯生生地來到床前噓寒問暖。這反倒使他的心中更添幾分悲涼。他同自己單門獨戶的父親一樣,本希望多子多孫、興旺家族,結(jié)果卻兩個兒子均不幸夭逝。這種“無后”的悲哀又能向誰訴說?好在這鄭田還機靈孝順,終日同著饒夫人一起身邊伺候,也不覺得孤寂。 七 “鄭田兒,”鄭燮親切地喚著孩子的名字,等他來到近前,就指著自己胸前佩戴的一枚圓柱形玉墜說: “你們知道,我一生孟浪清貧,沒有給后人留下一磚一瓦、一壟田土,這個就留給你,也是個念想! 說著,吃力地由頸上取下那玉墜,親手戴在堂侄兒的脖頸上。清白光潤的玉墜,在燈光下越發(fā)顯得冰清玉潔。那孩子含著眼淚,一時不知說什么才好。 這還是好友金農(nóng)送給自己的心愛之物。送他之前,還專意請高翔在上面刻了一枝竹子和一幅對聯(lián):“清寒直入人肌骨,一點塵埃任得無。” 見此情景,一旁的鄭墨也十分感動。心想這對聯(lián),不僅僅是對堂哥畫品的贊譽,更是對他一生人格的概括。鄭墨如此想著,禁不住也淚流滿面。 還有一事,是他老人家放不下的,那就是自己那些心血化成的詩文。他自選的《詩鈔》、《詞鈔》還有家書、小唱,選擇的標(biāo)準(zhǔn)皆是極高至嚴(yán),稍不如意篇目,他寧可付之一炬。如此,他還是放心不下,惟恐后人有多事者狗尾續(xù)貂,就在《后刻詩序》中,厲聲喝道:“板橋詩刻止于此矣,死后如有托名翻版,將平日應(yīng)酬之作,改竄爛入,吾必為厲鬼以擊其腦!” 可誰知這身后之事,能否盡如人愿? 不知為何,他突然記起了真州的毛家橋與西邨,那可是多年都不曾憶起的天堂之地呀。一雙黑黑的眼睛就像一團深不可測的山潭,可以穿越時空的洞穴,他感到自己的身子落入其中而失重……恍惚間突然覺得一口氣上不來,就背了過去,再也沒有喚醒過來。 一片慌亂中,“擁綠園”里頓時起了哀惋的哭聲。鄭板橋老夫子去了!靜夜里,這消息很快就傳到了東門外面,驚動了整個興化老城。
忽培元,筆名柏原,男,漢族,1955年11月生,陜西省延安人,1975年1月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1973年12月參加工作,2001年8月陜西師范大學(xué)經(jīng)濟管理專業(yè)研究生畢業(yè)。出版文學(xué)作品多種。
序 歌 曲終
第一章 冬萌 第二章 春潤 第三章 夏醞 第四章 秋釀 第五章 磨礪 第六章 沉浮 第七章 口碑 第八章 夢醒 附錄一 鄭板橋年表 附錄二 參考文獻
“嗚呼哀哉!聰明難,糊涂尤其難,由聰明而轉(zhuǎn)入糊涂更難……”
不知緣何,他老人家近來總是禁不住念叨這句自己不記得書寫過幾遍,而市井俗人往往又會誤解謬讀的所謂奇言怪語。 人生實在是變幻無常。乖巧的時光也像在與人作對。當(dāng)你感覺暢快,它即如白駒過隙,而重病纏身之時,它卻又成了一頭懶驢,從早到晚磨磨蹭蹭。 這天,艱難挨自黃昏時分,被“渴疾”折磨骨瘦如柴的鄭板橋仰臥病榻,感到渾身沒有一點力氣。 時值乾隆三十年隆冬歲末,即1765年12月12日。夕陽即將沉落,興化城顯出庸懶無奈的疲憊。 蘇中平原上號稱九湖十八河的縱橫水網(wǎng)之間,呆滯的青磚城墻木然地矗立。古老的興化城,四面水關(guān)緊閉,西城門樓子上往日喧嘩飛舞的暮鴉,也都靜靜沉落屋脊上面,俯視籠著沉沉炊煙的灰色瓦頂。 空曠的青黃天空中沒有了一絲兒的風(fēng)。城內(nèi)東西大街,范公署兩側(cè)南北向的武定街與文定街上,大小店鋪都已早早地打烊關(guān)門。街面上行人很少。寒風(fēng)蕭瑟中,幾條野狗夾著尾巴匆匆穿街而過。 四牌樓邊八字橋下東西市河的流水,清幽得令人窒息。整個古城都好象得了癆病,悄然地喘息著,隱忍著,等待什么不詳事件的降臨。 “聽說鄭板橋老夫子病得不輕。” “唉,一代丹青圣手,名士清官,難道這就……” “體察民間痛癢,得志加澤于民。” “是呀,老人家這一輩子可是不易!” “可不是嘛,幼年喪母、中年喪妻、老年喪子……” “聽說他那堂弟鄭墨倒是仁義,執(zhí)意把各自的兒子鄭田過繼給他老人家頂門立戶……” “有老人家的官品、人品、畫品與名望就足以為鄭家頂門立戶!” “這倒也是。東門外的鄭家老宅,還有他現(xiàn)如今借住的西邊擁綠園,勢必都又要成為咱興化地面上的文脈寶地,老人家是千古不朽的文曲星下凡!” “可不,板橋老先生堪稱是咱興化人的驕傲!” 東門外街市的茶館中,幾位胡須飛白的老茶客聚在一起輕聲議論著。年少者也不不再喧嘩,靜靜傾聽。大家的心情也都顯得沉重。 二 往日高朋雅集、熱鬧異常的“擁綠園”,此刻寂靜若死水一潭。池塘中枯黃的殘荷孑孓于清白薄冰之上,孤立蓬端的翠鳥發(fā)出冷冷叫聲,更顯出孤獨的凄然。 臥室里西向的窗戶上面,正悄然透進一抹慘淡晚霞。霞輝幽幽地映照著臥榻的老人。他那消瘦清癯的面容隱約有些活氣兒泛出,茫然的目光也顯得有了神采。 此刻,板橋老人正呆呆瞅著自己那一雙枯瘦的手,已是多日未曾捏筆撫紙。霞輝里,長長的指甲泛著竹子般的亮光,骨節(jié)更如竹桿節(jié)兒似的凸起,只是同窗戶上透進的靈動竹影相比,呆滯僵硬了許多。 竹子與望竹者,一窗之隔,恰巧形成人與境的一種呼應(yīng)。一輩子迷竹戀竹的丹青高手突然意識到,自己周身的骨節(jié)都像是在焦渴苦痛中慢慢地變堅發(fā)硬,整個的生命也仿佛正在悄然化作一株經(jīng)霜老去的竹子…… 東門外鄭家老屋院內(nèi)那幾叢比自己年歲還要長久的竹子,堂屋中那張木床和總是躺在床上生病的生身母親。母親的面容逐漸由模糊變得清晰,他感覺自己這就要歸去到母親的身邊,那是另一個世界,另一重天地。祖父、父親、阿叔,還有費姨媽和繼母、亡妻、不幸夭折的兒子……他們都在那邊等著自己…… 近來每日的黃昏,幽雅的“擁綠園”總是如此寂靜。自從他一病不起,那些絡(luò)繹不絕的買畫索字者久已沒了蹤影,連那些吆喝捧場湊熱鬧的閑人也是漸次地銷聲匿跡。而至交好友們則是病的病走的已走…… 唉,園子里真是安靜,鴉雀無聲的寂靜?蛇@并不是他平日期盼的那種祥和平順的清靜,而是令人不安的死寂。重病中人原本就格外的敏感脆弱,腦子里會時時翻江倒海、浮想聯(lián)翩。難道這借居之所果真將要成為自己生命的終結(jié)之地? 三 園子的主人李鱓仁兄已是故去6年。癱臥病榻的金農(nóng)老兄也于去年撒手而別……唯板橋獨自癡迷地守在這里,艱難地咀嚼著那日趨遠去的友情與歡樂的余韻。他還記得五年前為李鱓的《花卉冊》題跋的情景,心中復(fù)涌起一陣焦慮惆悵。 口渴難耐。他的目光落在墻上懸著的那把古琴。心愛之物隨他大半生漂泊。每每心緒煩亂或是焦渴難耐,他總要彈上一曲,頓覺神清氣爽。眼下,他是實在沒有力氣再彈。他為古琴起的名字也很有趣,曰“寒泉漱石”。琴背面龍池上銘刻的四句詩,也都是他親手書寫:“聲非鄭衛(wèi),音杳箏琶。悠然太古,吟嘯煙霞”。落款“板橋”,款下還有一方“鄭燮之印”。這是鄭家祖?zhèn)鞯囊患䦟毼。明代琴師楊繼盛所制。他自己并沒有意識到自己文字能為古琴增色,只是想到了最愛聽他撫琴的知音李鱓。 這位興化鄉(xiāng)賢年長鄭燮七八歲,卻是終生不離不棄的至交。李兄少年得志,也照例是“才雄頗為世所忌”。25歲即高中舉人,三年后又以畫品入宮供奉朝廷,可謂一帆風(fēng)順、少年得志。可惜旋即就被排擠出局,雖有幸檢選知山東騰縣,終也因自恃清高、不屑于催眉折 腰,多逆小人、且忤大吏,到頭來還是遭到罷官還鄉(xiāng)的厄運…… “嗚呼哀哉,聰明難,糊涂尤難,由聰明而轉(zhuǎn)入糊涂更難……” 鄭板橋含糊地念叨,聲音卻細(xì)小得連自己都聽不清楚。 窗戶上最后一抹亮光不知何時消失,屋里頓時漆黑一團。他索性閉上雙目,眼前卻還晃動李鱓仰天大笑的姿容。隨即也分辨出了他周圍的那幾個人影,分明有矮胖敦實的金農(nóng)、孤傲冷峻的高翔、瘦骨嶙峋雙目失明的汪士慎、窮老無依卻依然不肯隨人俯仰的李方膺…… 瞧這幾位,一個個破衣爛衫……難道進了陰曹地府也還有貧賤富貴之別、孤傲趨炎之分?紛繁的人世之外,那性情開朗火烈的故人李鱓明明正在不遠處急切地向自己招手呼喚,只是聽不出音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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