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眾的多重面相
對于大眾在公共空間中所作所為的判斷，包含著大眾民主可能與限度的基本判斷。這種判斷，從古希臘時期起思想家就有比較系統(tǒng)的思考。我們將會看到，它從一開始就是一幅灰色圖景：一旦現(xiàn)身公共空間，大眾要么是非理性的，要么被煽動家牽著鼻子走。在西方政治思想史上，大眾的劣質品性和煽動家的操縱成為大眾政治的主要癥候。因此，在大多數(shù)時間里，大多數(shù)思想家認為大眾應該被排斥在公共領域之外。當然，也有思想家認為，作為特定共同體的成員，一味貶斥大眾，把大眾完全排擠到公共領域之外，其結果或許將適得其反。人民大眾是人類歷史的真正締造者，任何合理穩(wěn)定的政治秩序都必須建立在人民同意的基礎之上。所以說，人民一群氓形象的交織是貫穿西方政治思想史的一條基本線索。
一、“品性低劣”的大眾
或許，人們可以在修昔底德的著作中看到最早的一幅大眾在公共領域中活動的場景。在其名著《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史》（以下稱《戰(zhàn)爭史》）中，雖然修昔底德把多數(shù)篇幅分配給精英領袖人物的活動和演說，但也費了不少筆墨描繪雅典底層群眾政治行動的情形。修昔底德用來表述群眾的范疇是拉丁語ǒXλоζ和ǒμτоζ它們相當于現(xiàn)代英語中的crowd（群眾）、mass（大眾）或者multitude（多數(shù)人）。據(jù)統(tǒng)計，《戰(zhàn)爭史》全書這兩個詞匯出現(xiàn)43次，其中前者有27次，后者16次。在《戰(zhàn)爭史》中，修昔底德把ǒXλоζ和ǒμτоζ兩個詞匯當作同義詞使用。從其政治含義來說，它們表述的是政體中由普通民眾或者下層階級構成的多數(shù)。修昔底德注意到，在和平繁榮的時期，底層大眾不乏良好的操守。一旦面臨危機，不論是經(jīng)濟危機還是軍事危機，他們就變得反復無常了：時而沮喪絕望，時而理性開明，時而勇敢，時而恐懼：時而憤怒，時而貪婪，有時還挺可憐。此時，在公共空間中，群眾更加容易為所見所聞所影響，而不擅長理性爭論，拒絕任何批評，也容易被操縱和被欺騙。在修昔底德的筆下，群眾就是擴大化了的個人，群眾的所作所為就是個人行為的公開展示。單純聚合在一起的群眾，就容易反復無常、情緒多變甚至粗魯暴烈。這顯然是一種社會心理學的描述。但是，現(xiàn)在看來，修昔底德所描繪的群眾不無政治社會學的意蘊。我們應該注意，修昔底德所處理的主題，其背景是因為戰(zhàn)爭而處于崩潰中的城邦。城邦社會政治生活在當時正受到強烈的沖擊，整體的社會政治結構面臨著重組，整個社會的控制機制面臨失控的危險。在這種局面下，許多人由于其在社會政治結構中的地位受到?jīng)_擊，處于沒有安全感的、缺乏確定性的、緊張的心理狀態(tài)之下。這些都迫使平常循規(guī)蹈矩的平民大眾變得躁動不安，變成反社會、反權威的一群人，其舉動自然深具政治意蘊。